家家都有祭日,可是贺家的家祭是贺淳华心头上的一根刺,他从来不许出纰漏。
所以在贺家,这件事从来不用提前通知,每个人都牢记在心。
贺淳华瞪他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沐浴更衣,时辰快到了!”
“是!”贺灵川赶紧应声,飞也似地熘了。
他刚回自己院子,下人们抬一口大木桶进来,再往里头注水。
所谓“香汤”,当然跟平时随便洗洗不一样,要投入白止、桃皮、青木香等香药,有辟邪、祛秽、爽身之效。
贺灵川把自己收拾干净,天也快黑了。他换上白衣白帽,去掉一切佩饰,再以柳盐洁牙、苦茶漱口,这才由仆人领着前去祠堂。
贺宅的装修一直进行时,而家祠是最先建好的。它的造型简朴,黑瓦灰墙,以后也会很低调地埋伏在建筑群落中。
祠堂的檐廊下,新换上的白灯笼在越来越大的雨雪中摇曳,时明时暗,映得人脸变幻不定。
贺府全员到齐,管家老莫指挥着下人们将一件件祭品流水般抬上了贡桌。
摆在最前排的三牲,全猪、全牛、全羊,烤制后定型;
而后是五果,就地取材,选本地常见的水果五种。
还有大小碗共六十四碗,盛放各式菜肴。
按鸢国规定,只有天家祭祀或者公共大型祭祀才用上猪、牛、羊这样的大三牲,从官员到平民,最多用猪、鸡、鱼这样的小三牲。
贺家的祭品于礼不合,不过贺淳华显然不太当回事儿。贺灵川记得,自从父亲当上千松郡太守之后,家祭好像就是这样了。
从前是因为山高皇帝远;现在他们搬来夏州了,为何还犯忌讳,他想贺淳华心里自有考量。
再说贺家一直都关起门来祭拜,此刻外人免入。
等这些全部整齐摆好,管家老莫才在桉头点上白烛,家祠就此陷入安静。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贺淳华夫妇在前,贺灵川兄弟在后,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动。
窗外的雨,好像更急了。
桉桌前的蜡烛始终没被夜风打灭,也照亮了神龛里密密麻麻的牌位。
贺灵川知道,这里头有一百二十六个牌位上写的卒日,是在同一天。
那也是贺氏家史上最黑暗、最血腥的一天。
管家老莫忽然开声:“戌时一刻,时辰到了。”
贺淳华声音朗朗,念起了祷词。
他无需背稿,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贺灵川在一旁听着,心里低叹一声。
这个世道啊。
贺氏原是都城望族,太祖父位列公卿,哪怕时局再乱,也能荫庇贺家顺风顺水。
十九年前,祖父,也就是贺淳华的父亲因酬神犯上、离经叛国的罪名遭人构陷,直接捅爆了国君的逆鳞。老皇帝一怒之下,亲口赐下满门抄斩,还是斩立决!
隔天他就回过味儿来了,但贺家人基本都被斩光,就剩个十一岁的少年远在外地,一时没被波及。
老皇帝心想我后悔但我不说,逮着诬陷贺家的人,反手又是一个满门抄斩,还叠加一个诛九族,而后大手一挥:
主犯已然伏法,但贺家姑息瞒报,也有不当,视同从犯。今免贺家小儿贺淳华一死,贬去千松郡!
好宽宏大量。
从此,誉满都城、前途光明的贺府三公子贺淳华,一下子就变成了前途无亮。
不幸中的万幸,是贺淳华非被发配,而是“贬谪”。
这个“贬”字就用得很有灵性。贺淳华时年尚幼不是官身,却奉旨被“贬”,反而说明他没被打为庶民,更不是罪民,脸上不必刻字涂墨。
没断了活路,也没完全断去“升”机,这已经是老皇帝给予的最大仁慈。
贺灵川翻阅原身记忆,很清楚贺淳华是如何从区区小站驿吏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官位上,中间接连有两次破格提擢。这种逆风翻盘除了不为外人道的辛酸艰苦之外,也要有好大运气。
半盏茶后,贺淳华诵念完毕。
今年报给亡亲的喜讯比较多,包括他几次立功又升任夏州总管,成为封疆大员。从手中权势上说,他已经比老祖宗更高了。
因此贺淳华今年的神情比前些年都要昂扬。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跪在蒲团上,开始磕头。
一连磕了三十六个响头,砰砰有声,众人都听得见。
然后,他才接过管家递来的香,轻轻摁进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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