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这辈子只有三个遗憾,其中一事,就是未能兼修武学。
第二件事,则是读不进书。
至于第三件憾事嘛……白景揉了揉头上的貂帽,嘿嘿,怪难为情的。
除了小陌缺席,当下站在白泽眼前的,有白景,官乙,离垢,胡涂,王尤物。
以及那个从无化名、甚至至今可能都无妖族真名的汉子。所以白景就帮他取了个不是名字的名字,无名氏。
白泽望向离垢,说道:“青冥天下那边,有个道号‘太阴’的女冠散仙,名叫吾洲,与你算是同道而行,不过她已经率先一步跻身十四境了。”
这头重瞳子少年的远古大妖,只是木然点头,看不出半点道心涟漪。
飞升境圆满修士,想要跻身十四境,就怕独木桥上边已经有了个前行者。
一般来说,碰到这种“天堑”,就只能是像皑皑洲的韦赦,因为始终找不到其它出路,就此意志消沉。
不然就是柳七这般,还有心气去另求他法,在那部姻缘簿子上边找天机,为此不惜跨越两座天下。
谢狗斜瞥那个“少年”,她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幸灾乐祸道:“惨兮兮。”
谢狗越说越起劲,“怨不得别人嘛,谁让你当年吃饱了撑着,非要跟那个书生较劲,不然哪有那个道姑啥事,你早早就十四境了,我在路上见着你,都得绕着走。”
那个与离垢打过一架的书生,他可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学生,甚至可以说是至圣先师最喜欢的一个,都没有之一,此人的打架本事,能低到哪里去。倒也不能说是离垢输太多,输是肯定输了,不过最终结果,反正是两败俱伤,双方都未能跻身十四境,尤其是离垢,当年在一小戳妖族修士里边,资质算是最拔尖的了,关键是这家伙脑子还灵光,身上值钱宝贝又多,怎么看都极有可能更进一步,可以与托月山大祖、白泽几个,在人间之巅,并肩而立。
少年同样斜视白景。
谢狗眨了眨眼睛,“嗯?”
小不点,再给你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
这个离垢,当年就极其喜欢读书,以至于有个“蠹鱼吃书者”的绰号,据说有个想法,是要打造出一座“书城不夜”的道场。
故而重瞳子少年的三件法袍之下,布满纹身。
在远古岁月里,离垢甚至当过一段时日的半吊子“书生”,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跟那拨读书人里边的一个账房先生,好像闹得不太愉快,就分道扬镳了。然后又跟那个手持至圣先师佩剑的书生,大打出手了一场。惨兮兮,咋就不惨兮兮啦?
离垢依旧默然。
谢狗得寸进尺,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挪动脚步。
个头差不多高的少女和少年。
就那么面对面,直愣愣对视。
这拨资历极老、辈分极高的蛮荒大妖。
其实相互间都知根知底,各自手段如何,会哪些压箱底的神通术法,本命物又如何,都无法隐瞒。
论杀力,无名氏,谢狗,小陌。
论防御,是离垢,谢狗,小陌。
骑鹿背剑的竹冠老道,只得出面劝架,说道:“别内讧。”
谢狗反而上前一步,与那离垢,双方额头几乎就要撞在一起。
离垢始终纹丝不动。
谢狗突然身体前倾,拿头一磕对方额头,只是力道不大,好像双方都只是寻常的少女少年,离垢脑袋微微晃荡,幅度不大。
离垢终于开口说话,嗓音沙哑道:“白景,你差不多点就得了。”
头戴貂帽、脸颊两坨红的少女,蓦然笑容灿烂起来。
你一个飞升境,又不是剑修,杀力不够高的小废物,跟我横个啥。
一瞬间,离垢何止是被大卸八块,整个人的身躯好像被切割成数以万计的碎块。
只是刹那之间,少年身躯就重新拼凑起来,然后再被瞬间“搅碎”,再恢复原貌。
离垢根本没有运用灵气,也没有祭出本命物,便自行“兵解”,避开了千丝万缕的细密剑气。
白泽说道:“可以了。”
谢狗这才收手,将那些剑气瞬间归拢起来。
她也没动用飞剑嘛。
呵。
不愧是跟那位“道士”学过几招独门手段的。
那位人间的第一位修道之人,真是个天底下顶好说话的家伙,甚至都没啥之一之二的了!
因为只要有谁问,他就肯教。
随便谁随便问,他什么都肯教。
而且他绝不藏私,愿意倾囊相授,而且耐心极好,所以当年这位道士行走天下的时候,屁股后头经常跟着一连串的练气士,往往都是些榆木脑袋一时半会儿不开窍的,要么是若有所思却不解真义,必须继续跟在那位道士身后,询问难题,或是若有所得又怅然所失的,得始终靠近那个道士,好沾沾道气……
就好像只要路上遇见了这个道士,就是他的“同道”。
白景修行根骨、资质太好,破境太快,简直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跻身了“地仙”,然后又很快跻身飞升境,又因为是剑修,所以她一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要说令她感到忌惮的,不多,也有那么一小丢丢吧,比如白泽。
但要说让她感到由衷佩服的,恐怕真就只有那个道士了。对于妖族修士而言,既然由衷佩服谁,当然就会……更怕谁。
白泽说道:“可以了。”
谢狗这才撇撇嘴,收起了剑气。
他们这拨如今等于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共同的追求,当然是那个看似一步之隔、实则虚无缥缈十四境了。
此外又各有所求,比如那个竹冠道人,就想要找师父。
咋个找嘛。
退一万步说,真被你找到了,当年那位“道士”,就不承认你是弟子,万年之后,就会回心转意啦?
只不过,真要被“王尤物”找到了此人,如果对方如今身份有变,境界不够高,那么可就不是什么拜师学艺了。
吃掉呗,还能如何。
白泽让其余大妖都去城内找落脚点,回头再议事,白泽只带着白景一起散步曳落河。
不过还有个不识趣的,非要当那拖油瓶,正是那个被白景帮忙取名为无名氏的精悍汉子。
谢狗回头看了眼汉子,咧嘴一笑。
亏得自己身边是白泽,不然换成某个谁走着,就认后边这个无名氏当个儿子,没名没姓的,以后就跟我姓谢好了嘛。
谢狗收回视线,说道:“白泽老爷,我打算先走一趟北俱芦洲,再南下去宝瓶洲。你看可行不可行?”
可惜打个盹的功夫,剑气长城就已经没了,所幸还有一处被誉为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
“没什么不可行的。”
白泽笑着提醒道:“谢狗,记得到了那个宝瓶洲,尤其要小心再小心,不要随便泄露行踪,更不可任性妄为。否则一着不慎被谁抓起来,隔着一座天下,我可帮不上忙,肯定救不了你的。”
谢狗微微皱眉。
被谁?
他们身后那个汉子笑问道:“难道是那个姓陈的末代隐官,依旧没有归还十四境道法?”
如果真是有借不还,敢赖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账,倒也有趣。
不同于白景、离垢这拨大妖,他其实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玄妙状态,万年以来,除了一魂一魄留在真身,其余魂魄,如同一场漂泊不定、历史久远的外出游历,不断更换住处而已。
因为他是一位兵家修士。
坐享其成。
所以白泽此次将他喊来,属于不得不来。
他即便没有妖族真名,但是面对作为昔年“天下十豪”四位候补之一的白泽,还是毫无胜算。
既然打不过,就乖乖认怂。
白泽笑着摇头,“跟境界高低,有些关系,又关系不大。”
谢狗啧啧称奇道:“白老爷说得好悬乎,学问,都是学问。”
白泽调侃道:“那就预祝白景道友此行遂愿。”
谢狗哈哈大笑,身形化虹而去,顺着白泽给出的一条光阴长河道路,破开天幕,直奔浩然天下。
北俱芦洲北方,一位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高冠博带,面容清癯,微微皱眉,看着那个来自蛮荒天下的不速之客。
文庙那边,给了个说法,准许这头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在规矩之内,游历浩然诸洲山河。
见那少女,头戴一顶破旧貂帽,两坨腮红,毫无修士气象,如果她不是现身此地,简直就是个最寻常的村野少女。
老夫子神色肃穆,沉声问道:“白景,听得懂中土雅言吗?”
谢狗咧嘴一笑,“我是有备而来嘛,当然听得懂人话。”
我先把自己给骂了,根本不给你们书生拐弯抹角骂人的机会。
谢狗拍了拍一个挎包,“里边都是书,从蛮荒天下各地……买来的!边走边看,这就叫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哈。”
老夫子点点头,“不可犯禁。”
谢狗大手一挥,“必须的必须的。”
她俯瞰一洲大地山河,听闻此地多豪杰,向来重义气轻生死。
如果没有北俱芦洲的剑修,一拨拨驰援剑气长城,恐怕之前那场错过的大仗,结局会不太一样吧。
老夫子说道:“按照约定,我们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的举动。”
谢狗大为意外,“得空了,我肯定要与小夫子道声谢的,哦,如今是礼圣了。”
老夫子置若罔闻,再次提醒道:“不要给文庙出手的机会。”
谢狗点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这道理我懂。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血气之怒不可有,义理之怒不可无……”
老夫子叹了口气,这些话,从一个蛮荒大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不适应。
谢狗依旧在那边念念叨叨,“只管放心,说不得我还会行侠仗义,对了,我要是揪出几头妖族修士,文庙那边,可不能按照规矩记账,算我的功劳?”
老夫子一时间哑然。
这个“小姑娘”,当真是那个万年之前的飞升境巅峰剑修,白景?
谢狗呵呵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