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无忌,直来直往。
韩老爷子闻言哑然。
韩澄江看到爷爷脸上这种不常见的表情,忍住笑。
李柳瞥了眼文房匾额,愧怍斋。
取自亚圣的那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而且与门口的那条乔梓巷也算一种呼应。
墙上悬一副对联,铁画银钩。
风来海立,剑鞘之中有龙气。
云抱山行,酒杯以外皆鸿毛。
韩澄江轻声笑道:“爷爷其实不喜欢喝酒,就只是单纯喜欢这幅对联。”
爷爷年轻那会儿,还曾投身沙场,戎马生涯十数年,是一位著名儒将。
所以韩老首辅后来在官场上,有一句奇怪言语。
我的朋友,多是你们不认识的年轻人。
老人感慨道:“狮子峰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时去过一次,这类天下名山道场处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风水宝地,可以让读书人开阔心境,最能感发人希圣希贤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狮子峰山主,一位久负盛名的老元婴修士,与鱼凫书院上任山长周密,还是关系极好的挚友。
老人突然问了一个在外人看来,会觉得极为不可思议的问题,“能不能问一句,怎么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当道:“属于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缘,得在这一世做个清爽的了断。”
她跟韩澄江成亲,先前就只是在狮子峰那边的山脚小镇,办了一场喜酒,韩家那边无人露面。
韩澄江和武据韩氏也算好说话了。
韩澄江的两次前世,在中土神洲,流霞洲,都与一次次兵解转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过不小的交集。
当初杨老头让李二一家三口,离开小镇,搬去北俱芦洲,而那次出门游历的韩澄江就刚好碰到了李柳,然后一起去往狮子峰。
就好似一桩天定的缘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杨老头托付蔡道煌的手笔,定婚店内翻开姻缘谱,写名字,牵红线。
作为交换,杨老头送给了胡沣一桩机缘,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过那只藏着一座洞天的金色蝉蜕,就只是弟弟李槐随手为之。
韩老爷子怔怔无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柳,你当下的境界?”
李柳说道:“仙人境。”
韩老爷子看了眼韩澄江,好像也是头回听说此事,却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心宽多福,确实不假。
先前韩澄江陪着回乡省亲的李柳,在那槐黄县城,挑水砍柴的活计,也做得,粗茶淡饭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刘羡阳吓得不轻,故意将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说成是打小就喜欢套麻袋敲闷棍的混世魔王。
参加过落魄山建立宗门的庆典观礼,还跟那位主动下山登门拜访的陈山主,喝了一顿酒,对方酒量实在太好,喝不过。
韩老爷子沉默许久,伸手出袖,抬了抬,轻声问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层楼?”
李柳点头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韩老爷子再次沉默。
如今咱们北俱芦洲,飞升境修士,好像暂时就只有一位吧。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
老人笑道:“立不世之功勋而终保晚节、身后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后澄江就托付给你了。”
功高震主一事,历来是古人在封侯拜相的路上,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险隘。
李柳点头道:“没问题。”
老人好奇问道:“听说那位陈隐官也是出身骊珠洞天,好像如今还很年轻,他具体岁数是多大?”
李柳说道:“四十岁出头一点。”
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问一下陈隐官的境界?”
按照之前的说法,作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陈十一,是玉璞境剑修,山巅境武夫。
李柳想了想,摇头道:“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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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镇,小巷里边的书铺。
来了个五短身材的木讷汉子,看着那个懒洋洋躺在藤椅上的黑衣青年,说道:“来买书。”
冲澹江水神李锦立即坐起身,笑道:“稀客稀客,难得难得。”
当初眼前这个家伙,狮子大开口,跟大骊直接讨要一个州城隍的位置,若是只给那郡县城隍爷的头衔,他就继续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待着,不挪窝了。
山水官场的升迁,一个萝卜一个坑,比朝廷补缺更难。不过大骊朝廷还真就答应了此事。
曾几何时,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帮助神水国的开国皇帝,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打下了将近半壁江山的辽阔版图。
几乎统一了历史上的古蜀地界,那会儿的神水国,疆域广袤,囊括了如今大隋王朝和黄庭国,就连昔年大骊宋氏的宗主国,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卢氏王朝,也有一部分版图,属于神水国边境州郡。
一代名将,开国功臣。
功成身退之时,好像还不到四十岁。
只不过此人的名字,倒是半点不稀奇,张平。
如今红烛镇那边就有好几个叫张平的。
大骊北岳披云山的第一场夜游宴,辖境内唯一一位没有到场的山水神灵,就是这位馒头山的小小土地爷。
外界猜测是品秩太低,未曾受邀,可事实上,山君府的第一批请帖,而且还是魏檗的亲笔手书,邀请之人,就是这个张平。
而魏檗,曾是神水国的大岳山君。只不过那会儿神水国,不断有国土分裂出去,版图缩减得厉害。
等到大骊宋氏立国之后,将魏檗这个亡国余孽,一贬再贬,直接从一个大王朝的五岳山君,最终沦为棋墩山的土地公。
与那旧朱荧王朝的山君晋青,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也难怪两位大岳山君,是出了名的各自看不顺眼。
这位州城隍爷问道:“有没有兵书?”
李锦指了指一处书架,“都在那边了。”
张平走到那处书架前,扫了几眼,抽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二十七史百将传,是说那中土神洲历朝名将的,汉子随手翻了几页,又放回去,重新取出一本,好像找到了想要浏览的某位名将列传,将书籍收入袖中,转头问道:“多少钱?”
李锦笑道:“破例不收钱,送你了。”
张平也没客套寒暄的意思,转身就要走。
李锦招手道:“再聊会儿,如果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来书铺?”
张平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先前这红烛镇书铺,山水气象的动静不小,连州城城隍庙那边都察觉到了这边的异象。
李锦笑道:“之前落魄山的大管家,送了我两幅画,陈山主前不久来了这边一趟,帮忙描金,钤印私章。”
张平点头道:“恭喜。”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李锦摇摇头,笑道:“你一个兵家子弟,倒像是个道家练气士。”
就像那本名将列传,其中一人,便是这个张平极为推崇的杀神,姓白。
浩然天下各地武庙,依循文庙礼制而建。
郡县两级,只悬武庙十哲的挂像,州一级武庙,财力不足的,挂像,有那财力的,就为武庙殿上十人塑造神像。
各国京城、陪都,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人间香火。
传闻那中土亚圣府,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绕过影壁,便是仪门,两边各挂两幅等人高的彩绘门神,总计四位武庙陪祀圣贤,正是那“武功无瑕”武庙十哲中的四位。
李锦笑道:“你仰慕的那位,实在是杀性太重,手段过于酷烈了。”
张平神色淡然道:“我给他牵马都不配,至于你们,就别妄加评论了。”
武庙七十二将,主殿十人,两庑六十二人,不同于变动极少的文庙,武庙经常会有神主更换,颇为频繁,但是一般来说,陪祀人选更换挂像、雕像和神主,浩然天下异议不会太大,唯有一人是例外,入庙陪祀岁月极久,从最早的武庙副祀十哲,却在后世地位一降再降,先是被撤出主殿,搬去了两庑之一,然后名次越来越低,差点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如今在武庙里边,就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宝瓶洲是小地方,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入选武庙,但是陪祀岁月极为短暂,很快就被剔除出去,因为被别洲名将顶替位置了。
以至于后世宝瓶洲,根本就不知道兵家老黄历上边,还有这么一页。
而此人正是神水国张平。
李锦笑问道:“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小家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