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户部衙门里边,最喜欢骂人的马沅,唯独不骂关翳然。
当然除了这么一层关系,关翳然的算账、尤其是查账本事,确实不差。
夜幕沉沉,宝瓶洲东方地界,已经脱离大骊藩属身份的青鸾国。
当了不少年的礼部尚书李葆,今天亲自待客,客人是一个在宝瓶洲山上山下都籍籍无名的人物。
柳蓑。
这个青年练气士,是青鸾国本地人氏。
李葆是一身书卷气的老人容貌,等到他关上书房之后,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织造官李宝箴。
早年李宝箴在担任大骊绿波亭头目谍子的时候,就在青鸾国这边换了个官方身份,升官很快,很快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主持过多场会试,当之无愧的一国手掌文衡者。
此外李宝箴还是青鸾国在内,数个昔年大骊藩属国的幕后太上皇,山上各个仙府,山下江湖门派,都在李宝箴的掌控中。
柳蓑原本不想见李宝箴,但是他的一处秘密府邸,竟然遭贼了,不用想,就知道是李宝箴的不告自取。
桌上摆着两只碗,一碗墨汁,一碗清水。
这间书房,没有任何一本圣贤书籍,都是“于科举功名无益、于世道民心无补”的杂书。
李宝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率先坐下,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客人别客气。
柳蓑犹豫了一下,坐在与之相对的那条椅子上。
对椅如对弈。
李宝箴笑问道:“王-毅甫呢,这些年你们有见面吗?”
柳蓑默不作声。
当年柳蓑的自家老爷,后来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在家乡青鸾国一个小县城当父母官,王-毅甫当时就是当县尉,后来等到柳清风换地方,去一个鸟不拉屎的边境小郡当太守,王-毅甫跟着一起,一路当车夫。柳蓑作为柳清风的书童,或者说是半个学生,那会儿就跟这位性格豪爽的王县尉关系不错,因为对方经常陪着柳清风一起喝酒。
好像王县尉只要开口,能够让总是独自微皱着眉头想心事的自家老爷多说几句话。
记得有次喝酒,王-毅甫就曾经询问自家老爷一个问题,想要知道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蓑因为当时喝了酒,记不清太多,但是自家老爷与王县尉的那场问答,其中一个道理,让柳蓑至今记忆深刻。
在自家老爷看来,山上的修道之人,所谓的神仙,其实就只是拳头大一些的凡俗夫子,仅此而已,几乎少有例外。
柳清风当时还有一个问题,是问柳蓑的,当然更可能是一种夫子自道且自问,与守不守规矩有关,包括制定规矩者在内。
李宝箴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笑道:“柳蓑,你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才对,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东西也不记在心里,胆敢写在纸上?”
那本册子上边,是一桩环环相扣的谋划,矛头直指一个随便一根手指头就能捻死柳蓑的大人物。
双方年轻差不多,可是境界相差太多了。
柳蓑依旧不开口。
李宝箴问道:“还是说出自柳尚书的想法,你只是帮忙笔记下来?”
柳蓑终于开口说道:“如果是我老爷的想法,你拿到册子,肯定都在算计之内。”
李宝箴点点头,“大概是这样的。”
记得当年旁观一场柳老尚书的“下酒菜”,有个做贼心虚的山上门派,就要泄露一桩丑事了,托关系找到柳清风帮忙,柳清风就帮忙虚构了一场类似的丑事,在山上闹得沸沸扬扬,山水邸报都在聊这个,结果当然只能证明那个门派是清白的,然后又来了一场中伤这个门派的流言蜚语,修士便又开始辛辛苦苦自证清白,在那之后,等到真正的丑事“被”揭发,山上山下,都不以为然,再不愿刨根问底。
李宝箴找到柳清风,后者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这就叫看热闹,同样的热闹,往往热闹不起来。
当然作为回报,那个小有家底的门派,砸锅卖铁,暗中主动将一大笔神仙钱送到了洛京户部。
李宝箴至今都不清楚,那桩丑事的真正受害人,都来不及揭发仇家的一个江湖小门派,有无得到一个他们感到满意、或是内心真正认可的那种公道。
至于桌上那本册子,柳蓑在里边记录那桩谋划的切入点,算是针对陈平安的先手。
是龙泉剑宗的阮秀。
如此一来,陈平安和落魄山的突然发迹,就更合情合理了。
尤其是合情。
双方早已私定终身。
然后是两个拥有山水邸报宣扬此事的小门派,惨遭灭门,都死在剑气之下。
当然没人会相信这是落魄山的手段。
但这才是第一个环节,一个小小的伏笔而已。
不过某些有心人,可能在这个阶段,就会开始猜测是不是正阳山的栽赃嫁祸。
而龙泉剑宗的阮邛,大骊王朝首席供奉,明知这件事是假,这些山水邸报的内容更是假,但是与落魄山的关系?
第二个环节,才是书简湖,与顾璨有关。
可以与某本山水游记相互佐证。
李宝箴转头看了眼桌上的两碗水,微笑道:“顾璨是那碗墨汁,怎么搅和都是墨汁了,陈平安却是那碗清水,稍微蘸一点墨汁,就是开始由清转浊了。”
柳蓑点点头,并不否认李宝箴的这个观点。
“柳蓑,你跟陈平安有仇?”
“没有。”
“头回见面的第一眼,你就看他不顺眼?”
“当年初次见面,就觉得他与我老爷是一般的读书人,气态温和,平易近人,能修身,也能教人,更能做事。”
第一次见面,是在青鸾国狮子林外的道路上,老爷为了给一个道路上的小黑炭让路,牛车冲入了水塘,他们成了落汤鸡。
但是那个陈平安当时的表现,就让柳蓑心生好感。就像自家老爷说的那个道理,不管是什么家庭,豪门世族也好,小门小户也罢,只要是自家孩子犯了错,大人并不能代替道歉就了事,得让孩子知错,再改错。
“那就是觉得他运气太好了,年纪轻轻,就暴得大名,在外乡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给文庙圣人当关门弟子,道侣还是那五彩天下第一人,好像全天下的便宜都给他一人占尽了?让你嫉妒了,认为天道不公?你要替你家老爷,柳老尚书打抱不平?”
“不嫉妒,我曾仔细研究过他的发家史,必须承认一事,万般好处,都是他陈平安该得的。”
大骊官场,升官最快的,有两个,分别是大骊计相马沅和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
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整个官场都知道,柳清风是皇帝陛下用来监视洛王宋睦的,但是藩王宋睦却对始终以礼相待。
陪都洛京,之所以始终没有变成宋睦一个人的衙门,就在于有个柳清风。
书童柳蓑,扈从王-毅甫,是跟随柳清风最久的两个人。尤其是柳蓑,更是自年幼起就跟随在老爷身边了。
但柳清风就因为不是修道之人,已经死了。老人甚至都没有想着成为一方神灵。
可是柳蓑并不会因此就记恨一个自己老爷都认可的读书人。
柳清风在临终之前,曾经与柳蓑笑言,以后唯一能够完善国师崔瀺诸多政策的人,功夫不在阴谋,不在表面可见的繁琐事功,而在醇正,在道义,在人心不可见处的真正事功,崔瀺是故意将其留有余地的,因为他亲口说过一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就像李宝箴在青鸾国的一切作为,当年落在柳清风眼中,就只是轻飘飘一句“我们以不义猎义,又有什么成就感。”
关键李宝箴当时还不得不诚心诚意称赞对方一句,确实高出自己一筹。
法家修士韦谅,曾经帮助国师崔瀺立碑一洲山巅。
而柳清风就亲笔撰写了那份后来几乎被文庙照搬的一洲神灵谱牒品第。
“那我可就要奇怪得完全无法理解了,无冤无仇的,你如此作为,所求何事?”
“无所求。”
李宝箴听到这里,终于大为讶异而非假装,问道:“柳蓑,你这是一种纯粹的恶意?”
柳蓑又开始闭嘴不言,甚至干脆闭上眼睛。
李宝箴拧转着手中的空酒杯,微笑道:“柳清风生前一定在某个时刻,提醒过你,如果哪天有人要挟你,例如我,就只管背叛他,让你好留下一条小命?”
柳蓑睁开眼点点头,“李织造神机妙算,确实如此。老爷当年还叮嘱我一定要赶紧忘掉那场对话的内容,否则肯定骗不过你。”
老爷希望他能够成为第二个李宝箴,但是要比李宝箴更聪明,只是太难了。
李宝箴问道:“知道为何我一直没有这么做吗?”
柳蓑答道:“因为你猜到了老爷会这么做,所以就觉得无趣了,对于没有意思的事情,你一向懒得做。”
李宝箴笑着点头,“准确说来是既无意思,也无意义。”
柳蓑反问道:“那你怎么确定老爷不是猜到了你会这么做?”
李宝箴笑容凝滞。
柳蓑笑道:“李织造不用装了,归根结底,你只是怕一个活着的柳尚书,准确说了,是死了的,你还是怕,怕他留有专门针对你的后手。”
李宝箴笑容灿烂,使劲点头,“那我就要问你一问了,有这样的杀手锏吗?”
柳蓑冷笑道:“我说有,你不肯全信,我说没有,你还是将信将疑。那么我说有没有,敢问李织造此问,到底意义何在?”
李宝箴将酒杯丢回桌上,拍拍手,“柳蓑,我已经问完话了,你还有想说的吗?”
柳蓑闭上眼睛,“你我皆等死而已。”
李宝箴嗤笑道:“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你真当自己是柳清风啊?!”
书房门外,响起一阵轻轻鼓掌声。
柳蓑洒然笑道:“来了。”
我一直闭口不提陈平安这个名字,你李宝箴偏不信邪,一口一个陈平安,能怪谁。
李宝箴强自镇定,望向门外那边,脸色铁青,问道:“谁?!”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如入无人之境,跨入书房,“真是不凑巧,柳尚书不在了,我还在。要杀柳蓑,怎么都轮不到你。”
此人身后跟着一个黄帽青鞋手持绿竹杖的青年扈从。
李宝箴问道:“怎么可能是你?!”
“无巧不成书?”
陈平安站在椅子后边,伸手重重按住柳蓑的脑袋,轻轻拧转,微笑道:“好的不学,偏偏这么不学好,小心真的会死。”
李宝箴想要以心声言语,想要喊出大哥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只能“哑口无言”,别说开口说话,练气士的心声手段都毫无用处。
接下来李宝箴就惊骇发现,此时此地的陈平安,竟然拥有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
————
一片孤城彩云间。
白帝城内,这处真假混淆不清的太虚境地,飞剑无数,动静无序,快慢不定,看久了,兴许连所谓的动与静都没了界线,如此数量庞大的飞剑,是郑居中耗费三千年光阴,一把把花钱购买、收受供奉、秘境搜集、或是“对照真迹临摹”,郑居中亲手炼制仿造而来,即便如此,依旧有大半数量的飞剑,是郑居中通过长年累月的大道推衍、演算“空想”而来。
抬头仰视一幅天象星图的郑居中收回视线,“这条路,大概是行不通了。”
另外那个郑居中则摇头道:“未必。”
“穷尽人力之心智,都只能是这样了,难道找别人帮忙,问题是又能找谁,人间已无崔瀺。”
“再等等看。”
“比如先跟白玉京寇掌教下出那盘棋?”
白玉京寇名,道法高如龙。
吾有屠龙技,把剑请君看。
除了郑居中,历史上来过这处秘境的白帝城修士,好像就只有开山弟子傅噤和关门弟子顾璨。
剑修傅噤曾经在此枯坐一月有余,无所得。
顾璨要比师兄傅噤更加无欲无求,只是问了师父一些很门外汉的问题,“剑修有了飞剑,若无师承和家学,懵懵懂懂之间,需不需要自己寻找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
“当然需要,只是其中难易之别,悬殊若天壤之分。剑修寻觅和勘验飞剑神通,如入水摸鱼,有些隐晦,水深,就需要耐心摸索一番,有些浅显,了了可见,就不用如何费劲了。至于水深水浅,跟飞剑品秩高低没有关系,都是碰运气。很多飞剑的神通,却分明如龙游浅滩,剑修轻而易举,扯住龙须就可以拽上岸,成为自家物。有些本命神通却如一尾小鱼游于海底,剑修耗费大力气去寻找,还是收获很少,只能自嘲一句,聊胜于无,造化弄人。在这中间,就有很多未来扬名一洲的大修士,其实都是身份隐蔽的剑修,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剑修而已,修道天资好,登高之路势如破竹,但是受限于飞剑品秩,导致练剑资质太差,所以羞于启齿,不敢以剑修自居。要说天下剑修,之所以几乎没有山泽野修,一来源于山上门派在外寻觅剑修胚子,不遗余力,稍有璞玉,就带回山上小心雕琢,不惜耗费财力去栽培,再者一把本命飞剑的孕育而出,有迹可循,剑气长城,北俱芦洲,宝瓶洲的古蜀地界,还有浩然其余几处风水宝地,出现剑修的可能性,要远远超过别地。”
“有两把甚至是更多本命飞剑的剑修,或是一把飞剑却有数种本命神通,是不是就有了先天优势?”
“对剑修自己而言,当然是如此。飞剑与飞剑之间,以及退而求次的本命神通之间,两者相近的‘解释’,或是两者相反的‘互补’,都有不同程度的增益。但是放在所有剑修和历史中去,也不见得。比如你师祖,就只有一把本命飞剑,但是一切与水法有关的飞剑,任你千百剑修的飞剑叠加在一起,对上那一把,也还是群臣觐见君主一般,只能俯首。”
“每把飞剑的命名,是不是一门大学问?我听说飞剑的名字,就是山下武夫的拳法招式,不宜外传,不可泄露。”
“排除那种剑修故弄玄虚或是盲人摸象的取名不谈,一把飞剑,名字取得太大,就是名不副实的空架子,还会名实相冲,继而影响到飞剑的本命神通。名字取得太小,就会暴殄天物,因为意味着那个稀里糊涂的剑修,还没有弄明白飞剑与本命神通的真实脉络。”
“弟子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飞剑由来,只能靠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