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山阴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阿良和左右的去处,有没有定论?”
他腰间系挂着一只银丝编织袋子,透出丝丝缕缕的金光,在座皆是奇人异士,一眼便知是如今有价无市的金身碎片。
洛衫摇头道:“不知所踪,生死难料。好像很难说清楚。”
杜山阴是剑修,会羡慕阿良,也会由衷敬重左右。他们一个是圣人后裔,一个是圣人高足,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为人处世风格,一个处处自吹读书人,可在剑气长城做的每一件勾当都跟读书人不沾边。一个沉默寡言,生人勿进,却将治学一途看得比练剑更重。
杜山阴出身贫寒,年少穷苦,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而且双方差着辈分和年纪。
何况他们都打光棍啊。
所以对待陈平安,杜山阴就要更加纠结,兴许这就是嫉妒心作祟吧。
由于算是同龄人,难免就有了比较心。他们好像都是在无可依靠的臭水沟、烂泥潭里,于人生处境谷底奋然挣扎起身的路数,此后运道都不差,各有机缘造化。凭什么他陈平安就可以得到宁姚的青睐?凭什么他就可以连剑修都不是,却能够入主避暑行宫?凭什么他可以隔三岔五就去城头,得到左右的剑术指点,还能与老大剑仙说上话?凭什么我们所有的本土剑修,就要听从他的排兵布阵,决定我们的生死?
杜山阴去过战场杀妖很多次,还曾差点死在那边。
所以他一直对某个结论,始终难以释怀。觉得你陈平安去战场杀妖,是因为你明知自己不会死,是新隐官,老大剑仙就会出手救你。所以置身于战场,你永远没有后顾之忧。你跟我们所有说死就死的本土剑修,连同你那些浩然同乡剑修,都不一样。凭什么。
老道士从袖中摸出一只包浆铮亮的白皮酒葫芦,望向邹子,后者点头,算是认可了老道士的心中猜测。
张脚拔出酒塞,仰头灌了一口自酿酒水,遥想当年,尚未去往西方佛国,就曾与一位来自外乡的同道中人,联袂游历某州诸岛,他们也曾壮举二三,双方道心相契,和那吕姓真人,游戏人间,醉捋黑须,怒抽霜剑……收起思绪,张脚这才继续说道:“先前贫道看不真切,只能遥见蛮荒天下如一艘渡船,气势汹汹撞向你们浩然天下,想必就是周密暗中布局的阴险手段,试图让两座天下镶嵌在一起,要让天时地利人和,搅和在一起,打成混沌一片,估计是想要让某些棋子好趁机浑水摸鱼。成了,既能拖延至圣先师的散道,又能让蛮荒新主的斐然渔翁得利,偷摸浩然天下这边分走一杯羹。不成,就凭此消磨礼圣的道行,让礼圣无法完全放开手脚,去蛮荒那边牵制道力与日俱增的白泽。那么蛮荒大妖们那般兴师动众,围困阿良和左右,就很好理解了,正是帮助更换蛮荒天下青道轨迹的一记关键手,好让两位十四境剑修的充沛剑气,作为驱使蛮荒这艘悬空之舟的强劲动力之一。”
陆虚满脸震惊道:“两舟相撞?这么大的动静,为何我辈毫无察觉?”
张脚伸手指了指天,笑道:“世人皆言一句谈天邹子说地陆,可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陆氏家族除了拥有一座司天台,可以跟负责测地的芝兰署配合,此外黄舆道友还是天台司辰师的话事人?”
老道士这就是明摆着在陆虚伤口上撒盐了,陆氏家族那座用以观测天象的司天台都塌了。
陆虚讪讪而笑,也不敢与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争。
总不能因为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较多,就不把十四境当回事。
尤其是陆虚还知晓一桩山巅密事,青冥天下那边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规规矩矩,常有出手拦人“跻身同辈”的的举动,关于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就曾有一位已经半步踏入十四境、结果却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愤恨至极,不惜敲天鼓,与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状,讨要一个公道,可惜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负责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务的陆沉,根本不管事。
田婉本想说几句雪上加霜的讥讽言语,却发现师兄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即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老道士抚须笑道:“陆神道友,确实当得起天资英发一说。”
多年之前,曾经见识过秘密以阴神姿态神游西方佛国的陆神。
道号“天边”的陆氏家主陆神,负责观天者这条家族最重要的道脉。
陆虚虽说顶着一个天台司辰师领袖的头衔,其实是没有什么实权的。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说法,你道号黄舆,却名“陆虚”,天虚地实,名字没取好,得怨你爹娘生你那会儿就没翻字典。
看看那位道号“大矩”、同样寓意是大地的陆载,名字寓意地载万物,这就很好嘛,所以她掌管土地官一脉,名正言顺。
要不是看在顾清崧是陆沉不记名大弟子的份上,陆虚非要跟这厮好好掰扯一番。
临了,顾清崧还撂下一句,你这人气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烧香祭祖,不灵的,我那师尊肯定不愿意搭理你。
他们这一支陆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负责保存那部号称万经之祖的道书。
此书相传是远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
凭此衍生出来的两部辅助经书,一部“天书”藏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据说经生熹平便是此书的大道显化而生,所谓司职看管,就只是个幌子。而另外那部“地书”,便归陆氏芝兰署看管,经年累月,凭借一代代陆氏祖师苦心孤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镜篇,别开生面,宗旨异于邹子的五行相生相克学说。
相传陆沉年少时曾经看过一遍,合上书籍之际,便已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有了有涯无涯之叹。
就像道士张脚在那莲花天下,曾见一位不谙修行炼气的寻常老僧,五十年间行脚万里山河,一路随缘利益众生,临终前返回小寺庙,与僧寥寥七八人,升座开示,最后老僧神色悲悯,环顾四周,老泪纵横,哽咽道出“众生皆苦”一语,便闭目坐化。
与狂狷之人乘车作穷途末路之哭,想来三者皆有相通之处。
俗子很难理解此等心情。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层破境,比喻为花开一瓣,那么人间未来万年之内,注定花开无数。
唯独最新十五境,这朵花落谁家,却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灵众生,无一例外,谁都绕不过去的。
毕竟这位存在的个人喜恶,就决定着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龙宗鼻祖刘昼问道:“有没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踪多年的大掌教?”
大龙湫开山祖师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
张脚点头道:“满打满算,都没有超过两百年。”
就像韦赦所说,现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飞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师选择散道,道法机缘如雨下。
只是“雨前”茶,味道就会更好。
邹子点头道:“只能说可能性很大,但是变数也不小。”
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尝试着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骊珠洞天那座小镇摆摊,邹子就是在静观其变。
谢石矶终于开口说话,问道:“是郑师侄?”
恐怕除了她自己,听到这个称呼,绝大部分议事成员都会觉得心情古怪。
就像那个穿一件粉色道袍招摇过市的柳道醇,总会招惹非议,何德何能,能够认陈清流当师父,喊郑居中一声师兄?
更何况郑居中还是谢石矶的师侄。
邹子说道:“不好说。”
既然至圣先师和道祖都曾到过白帝城,就算认可了郑居中选择的某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