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马蹄声不响亮,我们鸿胪寺官员说话嗓门再大也没用。”
“只要沙场马蹄如雷,你哪怕一个字都不说,就没谁敢胡说八道了。”
老人收起手,指了指荀趣,“你们这些大骊官场的年轻人,尤其是如今在我们鸿胪寺当差的官员,很幸运啊,所以你们更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还要居安思危,要再接再厉。”
老人双手负后,自嘲笑道:“我那次算是憋出内伤了,一气之下就打算辞官,觉得有我没我,反正都没卵用。”
“在我给朝廷递交辞呈的那天,国师就出人意料地来到鸿胪寺了,我当时毕竟还算是这儿官最大的,就来这边见国师大人,我一肚子怨气,故意一个屁都不放,国师大人也没说什么,不劝,不骂,不生气,跟后来外界传闻得什么国师与我一番坦诚相见,指点江山,没半颗铜钱关系。其实国师就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只在国力强盛时,当官才算有滋有味,那么一国孱弱时,谁来当官?”
老人没来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可惜不是冬末,尚未大雪。
元嘉五年末的那场相逢,正值大雪隆冬,道路上积雪深重,压得那些松柏都时有断枝声,时不时劈啪作响。
那年国师在离开鸿胪寺之前,就是拍了拍长孙茂的肩膀,面带笑容,心平气和,与即将卸任的鸿胪寺卿说了一番言语。
但是没关系,你长孙茂不乐意当窝囊官,自有旁人挺身而出,你只管退隐山林坐享清福,文人袖手清谈,骂天骂地,大可以放心,以后的大骊朝廷,容得下你这样的书生意气。
长孙茂望向道路远方。
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一幕场景。
一个双鬓霜白的儒衫老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就那么离开了鸿胪寺。
长孙茂今天仍是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比如那年自己被卢氏官员的一句话,气得七窍生烟,其实真正让长孙茂感到心如死灰的,是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些大骊鸿胪寺老人,那种近乎麻木的神色,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理所当然。
长孙茂继续前行,“我呢,幸逢太平盛世,生在殷实门户,年少成名,官长贤能,家道优裕,娶妇淑静,生子聪慧。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朝政清明,兵强马壮,挺然奋起,力挽狂澜。含饴弄孙,如果将来还能有个无疾而终,再有个过得去的美谥,人生如此,可以说是全福了。”
长孙茂突然转头问道:“那个陈山主的学问如何?”
荀趣有些意外,因为上次见面,寺卿大人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荀趣也给过自己的那个答案了。
长孙茂抬起双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道:“作诗有何难,平平仄仄平。”
作诗是这般,为官亦是。可能当国师也是如此?
荀趣听得云里雾里。
意迟巷一处大宅子,厅堂上首坐着一位精神瞿烁的老妇人,双手持拐杖,笑眯起眼望向门外的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小姑娘。
老妪在大骊官场,被尊称为老太君。
她只比关老爷子小十二岁,刚好相差一轮,属相相同。
老妪站起身,与皇后娘娘行礼。
先受了一礼,皇后余勉赶紧以家族晚辈的身份回了一礼。
余瑜大大咧咧喊道:“二姨!”
老太君笑着点头。
宋续只觉得别扭至极。
老太君平时都在家乡那边静养。
上柱国姓氏,并不是所有都像袁、曹这样全盘落脚京城。
比如关家的根基,还是在那翊州云在郡。
老太君与皇后余勉坐在相邻的两张椅子上,老妪伸手轻轻握住余勉的手,望向坐在对面的小姑娘,神色慈祥,欣慰笑道:“几年没见,总算有点姑娘样子了,走路时都有点起伏了,不然瞧着就是个假小子,难嫁。”
余瑜哈哈笑道:“好说好说,每年涨个二三两重,用不了几年,很快就当得起‘壮观’二字了!到时候改艳和韩昼锦加一块儿,都比不过我。”
皇后余勉笑容如常。
坐在余瑜身边的皇子殿下,只得绷着脸,默默喝茶。
老太君听着余瑜这个耳报神,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闻趣事。
偶尔点评几句。
“做人嘛,很简单。争取少做几件皱眉事,身边尽量少几个切齿人。路就宽了。”
“袁化境那个小王八犊子,修行太过顺遂,境界来得太快,高手气质没跟上,就跟一个人个头窜太快,脑子没跟上是一个道理。”
皇子宋续依旧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其实老太君跟袁化境的岁数,差不多的。
从口无遮拦的余瑜那边,宋续还听过一桩陈年旧事,袁化境在年少时,跟同龄人的老太君有过一场比较江湖气的纠纷。
老太君说道:“来时路上,在京畿边境,远远看见了一艘悬停渡船,洛王好像在上边?”
大骊藩王宋睦,皇帝宋和的同胞弟弟,封王就藩古洛州,洛州也是中部那条大渎的发源地之一。
宋续立即说道:“回老太君话,皇叔已经乘船去往蛮荒天下。”
老太君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皇后余勉的手。
老妇人笑问道:“殿下,你觉得那位落魄山陈剑仙,是更像咱们国师一些,还是更像山崖书院的齐山长?”
宋续有些为难,看了眼母后。
余勉轻轻摇头。
余瑜一拍椅把手,少女一如既往地言语无忌,“瞧着都像!”
“不可能。”
老妇人摇头道:“齐山长当年在书院讲学,既给人感觉如坐春风,又有冬日可爱之感,反观崔国师在庙堂上纵横捭阖,既让人觉得秋风肃杀,又有夏日可畏之感,两人性情迥异,怎么都不沾边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两者都占。余瑜,你肯定看错了。皇子殿下,还是你来说说看?”
宋续只得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与余瑜差不多,可能我也看错了。”
老太君笑呵呵点头道:“麻糍好吃。”
钦天监。
监正监副两人开始询问袁天风一事,因为大骊朝廷准备将龙州更名为处州,名字依循星宿分野之说,此外各郡县的名称、地界也就跟着有所变化,当年将龙泉郡升为龙州,因为地界囊括大半个落地生根的骊珠福地,相较于一般的州,龙州疆域极为广袤,可辖下却只有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这在大骊朝廷极为是不同寻常的设置,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还要新设数郡,以及增添更多的新县,等于是将一个龙州郡县全盘打乱,从头再来了。
龙州现任刺史魏礼,朝廷很快就会另有重要。
大骊官场公认有两处最容易获得升迁的风水宝地,一处是本土龙州,一处是旧藩属的青鸾国。
袁天风看着那幅旧龙州堪舆图,笑道:“我只负责取名,涉及具体的郡县地界划分,我不会有任何建议,至于这些名字,是用在郡府还是县上边,你们钦天监去与礼部自己商量着办。”
钦天监除了编订历书之外,其实统称为青乌先生的堪舆家,也有勘察地理之权。
如果说天象的变迁与人间帝王的兴衰戚戚相关,那么钦天监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从而编订历法、代天授时,则是确立正朔的举动。
马监副笑道:“恳请袁先生畅所欲言。”
占卜相术,厌劾祠禳,称骨算命,生辰八字,紫微斗数,占梦……
这位袁先生,堪称无所不精。
袁天风报出一连串的郡县名字,仙都,缙云,兰溪,乌伤,武义,文成……
监正与马监副听到那些名称后,相视一笑。
袁天风突然说道:“取名一事,你们其实还可以征询某人的意见,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监正大人望向监副,咳嗽一声。
马监副置若罔闻,监正大人又开始咳嗽起来。
马监副转头问道:“监正大人,嗓子不舒服?”
监正喟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马监副松了口气。
不料监正大人说道:“能者多劳,这次就还是让马老弟继续出马,姓马嘛,定然一马当先,马到成功。”
京城道正院。
那位来自大骊崇虚局的领袖道人,一直旁听议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
只是议事结束后,与葛岭一同走出道观。
葛岭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与出身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位道士,其实双方家乡相近,只不过在各自入京之前,双方并无交集。
皇宫花园,妇人趴在桌上,呜咽起来。
妇人猛然抬起头,冷哼一声。走着瞧!
只是当她看见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便又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怨天尤人起来。
小巷。
刘袈蓦然心弦紧绷,转头望向小巷里边。
少年睁大眼睛,第一次看见个从小巷走出、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道行这么高的蟊贼?
刘袈气得不轻,好家伙,竟敢擅闯国师宅邸?
当我这个元婴修士,是吃素的?
老修士面沉如水,“赶紧报上名号,然后随我去一趟刑部。”
要是这家伙硬闯小巷,自己还能通融几分,拦下也就拦下了,拦不住就算对方艺高人胆大。
可是这厮竟敢直接越界,从国师的宅子那边晃荡出来,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眼前,那就对不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没得商量了。
那人站在白玉道场边缘地界,自我介绍道:“白帝城,郑居中。”
少年刚想要习惯性为师父解释一番,介绍几句,然后添补一句,自己不曾见过白帝城郑居中的画卷,不晓得眼前这位,是真是假,故而辨别真伪一事,师父你就得自己定夺了。
刘老仙师差点热泪盈眶,终于遇到了一个打照面就自报名号的人。
只见刘袈一身浩然正气,侧过身让出道路,沉声道:“欢迎郑先生常来做客!”
————
陈平安走出皇城大门后,说道:“小陌,咱们再走几步路,就带我跟上那条渡船。”
裴钱和曹晴朗刚刚登上一条仙家渡船,启程南下,才没多久。
小陌点头,然后问道:“公子是担心那两位弟子学生?”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想要多看看他们。顺便让他们把一个消息,转告我另外的一个学生。”
小陌好奇道:“公子的那个学生,可是陆道友说的崔先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的那位陆道友,是怎么说崔东山的。”
小陌答道:“前中后与末尾,陆道友各有四个字的评语,分别是天纵奇才,不世之功,东山再起,人间侧目。”
陈平安点点头,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神色,轻声道:“所以我这个当先生的,一直当得很名不副实。”
小陌摇头道:“我觉得公子的这位学生,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先生是什么名不副实,只会觉得何其幸也,与有荣焉。”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都什么风气!果然与我无关。”
本章已阅读完毕(请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