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流注脸色微变,这等小龙湫头等密事,此人岂会知晓?!
崔东山微笑道:“我家先生说了,作为你这趟洛京之行帮忙捎话的酬劳,他可以在小龙湫那边帮你说句公道话,允许你保留首席客卿的头衔,再去大崇王朝谋个官场身份,例如……国师?所以你离开洛京后,不用立即返回小龙湫,直奔大崇王朝好了,去找那个叫蔡釉君的工部侍郎,就说自己是周肥的山上朋友,愿意暂时给他当几年的幕僚账房,先生让我提醒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花几年功夫,耐着性子摸清楚了大崇庙堂的官场底细,章首席,这就叫?”
章流注立即接话道:“磨刀不误砍柴工!”
一壶龙湫酒,喝得老元婴心肠滚烫,好像那个大崇国师,已是落袋为安的囊中物了。
至于眼前这个自称“东山”的道友,既然是陈剑仙的得意学生,那就是半个自家人了。
关键是那位陈剑仙好似未卜先知的代为铺路,刚好是章流注心中所想,那个蒸蒸日上的大崇王朝,正是老元婴最想去一展身手的最佳“道场”。
与此同时,章流注对那个好似可以轻易看穿人心的陈剑仙,敬畏更多。
再联系到小龙湫野园内的那场变故,章流注总有一种错觉,那位剑术通玄的陈大剑仙,心性、手法、气度,仿佛更像野修。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间就让小龙湫两位元婴谱牒修士,沦为阶下囚,如今还被龙髯仙君拘拿去了中土上宗,生死不知。
崔东山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前途无量。”
然后崔东山抬起一只袖子,挥了挥那份久久萦绕不去的女子脂粉气,啧啧道:“你们两位,都是所谋甚大的地仙修士,要洁身自好啊,要好好修身养性啊,尤其是与那些谱牒女修,少喝花酒,少打神仙架,留点气力,攒点口碑。不然一个未来的大崇国师,一个青篆派的第八代掌门,给外人的最大印象,竟然是那花丛,就有点不像话了。如今桐叶洲山上,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
戴塬瞥了眼章流注,章流注端坐原位,目不斜视。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朝两位地仙指指点点,“先生与我,可不希望将来自家山头的座上宾,都是些常年混迹于脂粉窟中、风流帐里和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汉。”
章流注有些悻悻然,心中大骂戴塬误我!
在认识戴塬之前,老夫是出了名的修行勤勉,哪里认识半个谱牒女修、狗屁仙子。
崔东山拍了拍手掌,笑道:“就像章首席方才说的,那咱仨就勠力同心,精诚合作?”
章流注与戴塬都起身行礼,信誓旦旦,只差没有对天发誓了。
崔东山最后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脸道:“我也学一学章首席的画蛇添足,关起门来说句自家话,如果你们两个胆敢一错再错,哪天让我家先生失望了,我就先打你们半死,再让你们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崔东山动身离开仙都山之前,自家先生曾经问了个极有意思的问题。
如果是玉圭宗韦滢暗中许诺,给出差不多的名利诱惑,那章戴两人,是不是同样会鞍前马后,并且更加死心塌地?
崔东山点头说是。
先生便笑着说了句,那就说明人心上下功夫,还远远不够牢靠,无妨,滴水穿石,徐徐见功。
两位地仙,一个金丹噤若寒蝉,一个元婴只说不敢,绝对不会辜负陈剑仙的栽培和信任。
白衣少年宛如一团白云,凭空消散,天地灵气不起丝毫涟漪,来无影去无踪。
葡萄架下,章流注与戴塬面面相觑。
沉默许久,戴塬小声道:“章老哥,我宅子那边,就只是咱哥俩喝个淡茶吧?”
“不然?!”
章流注没好气道:“温柔乡是英雄冢,空耗我辈修士精神,百害而无一利。”
戴塬默然点头,怪我咯。
章流注说道:“我就不去你宅子饮茶了,就在这边继续喝酒,咱俩仔细思量,总得计较出个大致章程来。”
戴塬精神一震,立即落座,给章流注倒上一杯酒,神采奕奕道:“还是章老哥稳重,咱哥俩是要好好商量。”
两位同舟共济的地仙,开始坦诚交心,聊着聊着,就连虞氏王朝与那大崇王朝未来如何结盟,都聊出一点眉目了。
确实,比喝花酒有滋味多了。
果然大丈夫就不该沉溺于温柔乡,要谋大业啊。
结果葡萄架那边又探出一颗脑袋,啧啧不已,“真不是我说你们俩,都啥脑子啊,谈了些什么啊,寡妇夜哭呢?”
章流注和戴塬身体僵硬,对视一眼,皆是倍感无力的颓然。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两本册子,随手丢在酒桌上,“见者有份,记得都多看几遍,背个滚瓜烂熟,再写个千八百字的读后感,回头我要考校你们的。”
白衣身形再次消逝不见。
两位地仙修士,如同两个学塾蒙童,刚刚拿到手一份先生给的课业。
久久无言。
戴塬用眼神询问,那家伙走了吗?
章流注以眼神回答,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问那位脑子有坑的崔仙师吗?
那咱哥俩咋个办?就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啊。
不如翻阅那本册子?
越来越心有灵犀的两位地仙,别说嘴上言语,都用不着心声交流,就几乎同时落座,埋头看书。
在那积翠观,老真人梁爽转头望向庭院中,一袭白衣好似从地下一个蹦跳而出,瞧见了那位女子国师吕碧笼,“呦,老真人才收嫡传,又找道侣嘞。”
梁爽只当耳旁风,难道那绣虎崔瀺,少年时就是这么个无赖德行?回头得问问小赵。
崔东山晃着袖子,大步走入屋内,坐在女冠马宣徽对面,直愣愣盯着那个道号满月的吕碧笼。
按照虞氏王朝的秘档记载,护国真人吕碧笼,她算是半个谱牒修士出身,曾经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国道观内修行,因为清心寡欲,志在求真,故而一直修出了个元婴境,她才开始外出云游,路过虞氏王朝京城时,见那积翠观是个道气浓郁的福地,便在此歇脚,得了个朝廷颁发的道牒,依旧不愿显露境界,等到乱世来临,她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虞氏国祚断绝,才违背本心,主动放弃一贯的清净修行,勉强算是大隐隐于朝,当了护国真人。
至于那座地方上的小道观,当然是真实存在的,那个虞氏藩属小国的礼部档案和地方县志,确实都有明确记载,即便那座小道观早就毁在战火兵戎之中,相信肯定也会有个女冠,名为“吕碧笼”。
女子国师倍感不适,只是有那个身份煊赫的老真人在场,她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神色。
一个能够肆意调侃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少年郎”,岂是她一个小小元婴修士能去招惹的。
崔东山一开口就让吕碧笼道心震颤,“听我家先生说,你其实出身三山福地万瑶宗,是那仙人韩玉树安插在此的一颗棋子?”
“这会儿是不是还心存侥幸,想着到了我们天目书院那边,韩玉树会为你斡旋一二?比如韩宗主会授意他女儿韩玉树,暗中通过虞氏老皇帝,或是继任新君,找理由为你开脱,好在书院那边减轻罪责,最好是能够以戴罪之身,留在洛京,哪怕失去了护国真人的身份,争取保留一个积翠观观主的头衔,用你的私房钱,舍了自家嫁妆不要,再耗费个两三百年道行,也要大办几场周天大醮,好将功补过?”
“是不是想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说吧,你在万瑶宗金玉谱牒上边的真名,叫什么?不要把我们天目书院当傻子,我很忙的,没那闲工夫,陪你玩些小孩子过家家的勾当。”
听到那个白衣少年,一个一个“我们天目书院”。
这个“吕碧笼”,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怕了。
梁爽境界足够,对那吕碧笼的心境起伏,洞若观火,便以心声问道:“是你瞎猜的?”
崔东山笑答道:“我可不敢贪功,是先生的猜测。我哪里想到这个冒用‘吕碧笼’身份的娘们,会这么不经骗,不打自招了。”
犹豫了一下,崔东山还是与这位老真人告知一个更大的真相,“之前先生与韩玉树在太平山旧址那边,有过一场各不留手的凶险斗法,韩玉树杀手锏尽出,符箓和阵法造诣极高,先生再联系洛京和青篆派的阵法,就有了个猜测。以万瑶宗擅长当缩头乌龟的行事风格,既然打定主意要创建下宗了,肯定会有吕碧笼这样的马前卒,早早出山布局,总而言之,在先生那边,这就是一条很浅显的脉络。”
梁爽捻须而笑,“陈小道友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随贫道当个‘天真道士’,真是可惜了。”
至于陈平安跟韩玉树的那场斗法,梁爽听过就算,何况崔东山最后那句“很忙,没有闲工夫”,本就是故意对自己说的。
崔东山瞥了眼那个福运深厚、极有宿缘的年轻女冠,有无机会,挖墙脚撬去仙都山,反正这个马宣徽是要留在桐叶洲的,极有可能会被梁爽留在梁国某个道观,那么在自家宗门当个记名客卿,不过分。
事实上,女冠马宣徽,说是嫡传,并不严格,其实她只是梁国真人“梁濠”的记名弟子,却非真正能够继承梁爽衣钵的那个人。
故而与弟子马宣徽,缘来即师徒,缘散则别脉。
梁爽这一道脉,只在浩然山巅才知道些内幕,是出了名的香火凋零,实在是收徒的门槛太高,而且有条祖训不可违背。
“上古天真,口口相传,传一得一。”
这就意味着梁爽这一脉道统,历来都是一脉单传,师无二徒。
在这之外,又有一份极为隐蔽的玄之又玄,事实上梁爽寻找传道恩师的转世之人多年矣。
简单说来,自从第一代祖师开山,立起道脉法统,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一条传承将近万年的悠久道统,就像从头到尾只有师徒两人,只是互换师徒身份而已。
突然想起一事,那个野心勃勃的万瑶宗韩玉树,该不会已经被陈小道友给那个啥了吧?
老真人反正闲来无事,便双手笼在道袍袖中,迅速大道推演,天算一番。
不料很快就伸手出袖,使劲抖了抖手腕。
呦,烫手。
虽然演算不出一个确切答案,那韩玉树依旧生死未卜,可在老真人看来,其实就等于有了个板上钉钉的真相。
几千年的山居道龄,又没活到狗身上去。
梁爽微笑道:“回头我就与小赵打声招呼,帮我放出风声去,就说韩玉树曾经活蹦乱跳的,有幸与老天师梁爽论道一场。”
如此一来,再有旁人精心演算,就得先过他梁爽这一关了。
崔东山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只要我什么都没看到,先生就不用欠这个人情。
崔东山只是抬起一只手,凌空指点,咄咄怪事。
那个化名吕碧笼的万瑶宗谱牒女修,一头雾水,不知这位天目书院的儒生在做什么,她猜测眼前眉心一点红痣的少年,听他的口气,极有可能是那位刚刚跨洲赴任的年轻副山长,温煜。
梁爽扫了一眼,却知道崔东山在捣鼓什么,是一个围棋定式,以变化众多著称于世,故而被誉为“大斜千变,万言难尽”。
山下的国手棋待诏,山上的弈林大家,曾经对此都极为推崇,但是后来却被白帝城郑居中和绣虎崔瀺一起否定了,彩云谱之一,郑居中唯一中盘劣势极大的一局,就是以大斜开局,崔瀺只是在官子阶段,棋差一着,最终输了半目。以至于如今的棋坛名家,几乎都不再以大斜定式先手。
梁爽不觉得崔东山是在炫耀什么,毕竟天下棋手能够与郑居中下出这么一局棋,兴许能够沾沾自喜一辈子,可是对满盘占优却功亏一篑的绣虎而言,反而是一种无形的耻辱。可崔东山此刻为何如此作为,老真人没兴趣去探究,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外人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当年大玄都观孙怀中的借剑白也,这位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等于放弃了跻身十四境。
崔东山冷不丁问道:“你愿不愿意脱离万瑶宗?从此就只是当个与三山福地‘无缘无故’的吕碧笼?”
女子惨然一笑。
宗主韩玉树何等枭雄心性,以铁腕治理一座福地,岂会容忍一个祖师堂谱牒修士的背叛。她敢这么做,只会死路一条。
所以她已经有了决定,既然身份败露,肯定还会牵连万瑶宗被文庙问责,那么韩玉树就注定没办法帮助她脱困了,只会尽量与她撇清关系。所以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去天目书院,被盘查,被书院山长刨根问底,被关禁闭,说不定还会被拘押去往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不幸中的万幸,是她还年轻,是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大不了就当是闭关修道了,不过是从这洛京积翠观换了个地方。
这也是韩玉树让她早早离开三山福地的根源之一,希望她在一两百年之内,在桐叶洲这个虞氏王朝的积翠观,打破元婴瓶颈,在这期间,韩玉树除了传授一两种极其上乘的道法秘诀,肯定还会暗中为她倾斜大量的天材地宝和神仙钱。
到时候,吕碧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创建下宗,使得韩玉树坐拥三座宗门。
崔东山微笑道:“在剑气长城,或是北边的宝瓶洲,像你这样的临阵退缩,可是要被斩立决的。”
“你要是觉得书院知晓此事后,就只是将你关个百来年光阴,那也太小看如今文庙秋后算账的力道了,尤其是你这种居心叵测的地仙,罪责最大,所以听我一句劝,离开积翠观之前,赶紧多敬几炷香,看看能不能请来道祖保佑,亲自替你与文庙求情。不然你会被关到死的,别说是跻身了玉璞境,就算是成为了仙人,又如何?”
“对了,别忘记一事,如今五溪书院的山长,是北俱芦洲鱼凫书院的周密,他的脾气如何,想必你一清二楚,不然堂堂山长,也不会在功德林闭门思过,文庙甚至都不敢让他去天目书院,就是怕他每天住在桐叶宗不挪窝了,届时大伏、天目和五溪三位山长共同议事,周山长听说了你的丰功伟业,你觉得会不会帮你说好话?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就算失心疯了,也要保下你,你觉得周山长会不会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本就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女冠,又见到那白衣少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眼神坚毅,信誓旦旦道:“我温煜可以对天发誓,我要是不在天目书院的山长和当学宫司业的先生那边,不把这件事给坐实了,不把你关到白发苍苍,以后我就跟你一起姓吕。”
老真人喟叹一声,“积翠观的茶水真心不错,不能白喝,那贫道也提醒满月道友一句好了,离开积翠观之前,除了敬香祈福,可以多带几百本书籍,被幽禁后聊以解闷,再随身携带一把镜子,做个伴儿,美人白发镜先知。”
女冠惨无人色,蓦然转头,先双手掐道诀,再祭出一件秘宝本命物,似乎施展了一门封山屏障术法,这才颤声道:“晚辈知错了,梁天师救我!”
梁爽哑然失笑,摇摇头,“满月道友,哪有你这样的病急乱投医,贫道可不是你的救命稻草,这位才是。”
崔东山笑道:“韩玉树在她身上设置了一道宗门禁制,韩玉树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哪怕隔着千山万水,这位满月道友,还是会当场变成个道心崩碎成一滩烂泥的白痴。所以先关门,再找梁老哥救命,说明她还不算蠢到家。”
女冠神色惶恐,开始自报名号,“我真名龙宫,是万瑶宗祖师堂嫡传弟子,恩师早已仙逝,我们这一法脉,除了我,就只剩下几位资质寻常的中五境修士了,结丹都是奢望,一些个资质好的,早就转投别脉了。”
崔东山忍俊不禁,“龙宫?竟然取了个这么大的名字,敢情你这辈子投胎为人,天生就是做大事来的?”
梁爽神色冷漠,对那万瑶宗和韩玉树,厌恶至极。
修什么道,求什么真,成什么仙。
好好一座风水极佳的三山福地,被折腾得如此乌烟瘴气,那个身为福地真正主人的道友,既然那么闲,也不管管?
一场大战,就像筛子,将桐叶洲所有人心都给梳理了一遍。
宗主、山主和掌门跟供奉、嫡传之间,人心背离,勾心斗角,宗门跟藩属门派之间,尚且貌合神离,分账不均。
那么可想而知,这些山头和仙师,与他人,与这天地,岂会“同道”?就只是像一场厮杀,输赢多寡,结果两分。
崔东山突然问道:“你们万瑶宗的下宗首任宗主人选,是哪个?总不可能是韩玉树的那个嫡女吧?”
她说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此事,据说是上任宗主名义上的关门弟子,是韩玉树代师收徒,但是除了韩玉树在内几位祖师,好像谁都不曾亲眼见过此人,只知道此人年纪轻轻,修道资质万中无一,是三山福地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这还是因为此人成功结丹时,曾经惹来一份极大的天地异象,就算宗门阵法都未能完全遮掩,这才泄露了些许天机。宗门上下,这些年,谁都不敢擅自议论此事,一经发现,就会被掌律祖师亲自囚禁在后山水牢之内。我之所以知晓,还是韩绛树先前秘密造访积翠观,这位宗主嫡女与我亲口说的,说她这位天资卓绝的小师叔,道号‘梧桐’,极有可能成为一位飞升境大修士。”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看得出来,韩绛树与那修士,多半有染。”
因为韩绛树先前在道观内,与自己聊起那个年轻修士时,韩绛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其实一双眼眸里,满是春水情意。
只是话一说出口,她便自觉失言,不该当着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和一位天目书院副山长的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料那白衣少年点头微笑道:“很好,我就爱听这些。你不妨再多聊些万瑶宗的腌臜内幕,照实说便是,不用刻意夸大其词。”
一直双手掐诀稳住道心的女冠,“快要支撑不住了。”
梁爽伸出一根手指,隔着一张茶几,指向女冠的眉心,淡然道:“定。”
霎时间女冠如同昏睡过去,耷拉着脑袋,她就像进入一个香甜美梦中。
崔东山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到女冠身边蹲着,审视片刻,抬起手掌,轻轻一拍对方额头,打得对方魂魄一并飘出身躯,再站起身,双指捻住那件同样昏迷的魂魄“衣裳”,抖了抖,再随便一抹,将魂魄推回身躯皮囊内,只余下人身小天地内的座座气府,如星罗棋布,悬空而停。
崔东山缓缓踱步,祭出一道金色剑光,画出一座剑气雷池禁地,崔东山时不时歪头,或是踮起脚跟,仔细打量起这位女冠的心相,最终在一处“府邸”之内,发现了韩玉树精心设立的一道秘密禁制,崔东山蓦然五指如钩,刹那之间,就被他扯出一条金色文字构成的“纤细星河”,几乎同时,另外一手就“摹刻”出了一条几乎完全相同的金色文字,为女冠填补上了那条心田沟壑。
崔东山再狠狠一巴掌打醒了那位女冠,一本正经提醒道:“梁老哥不惜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你解决掉了这个天大隐患,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与真人道声谢?”
脸颊微疼的女冠不明就里,赶紧起身后撤几步,与老真人打了个道门稽首,感激涕零道:“谢过天师救命大恩。”
从头到尾都是默默喝茶的马宣徽,她打定主意,自己以后一定要离这个白衣少年要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是双方就干脆别再见面了。
想来这个家伙的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能教出这么个学生?
崔东山坐回原位,“龙宫,你可以马上动身了,自己去天目书院那边禀明情况。”
龙宫怯生生问道:“温山长不与我同行吗?”
崔东山一脸茫然道:“天目书院的温副山长?我又不是温煜。”
龙宫如坠云雾,误以为自己听错了,苦笑道:“温山长莫要说笑了。”
崔东山板起脸道:“我是东山啊。”
梁爽问道:“到底是怎么个处置?”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天目书院那边自有定论,不过龙宫属于自首,如果再多聊点万瑶宗和韩玉树的腌臜事,按照文庙的老规矩,可以稍稍减轻责罚,关到死,肯定是不至于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她还能去蛮荒天下那边的战场上将功补过,至于运气好与不好,就看天目书院的温煜,还有五溪书院的山长周密,到底是怎么个态度了,反正我听说这个温煜,脾气半点不比周密好多少,只不过周密是摆在台面上的,传闻温煜此人,骨头极硬,且心思缜密,曾经在南婆娑洲战场,活活坑死了一头管着军帐的仙人境妖族,如果仅凭战功而论,不谈什么资历,温煜直接当个天目书院的山长都是可以的。”
中土文庙,将鱼凫书院的周密从功德林解禁,得以平调往桐叶洲担任书院山长,用自家周首席的话说,这就叫文庙开始放狗咬人了。
摆明了是让整个桐叶洲南部仙府山头,都老实一点,毕竟是一个当年担任山主赴任之前、要被先生赠予“制怒”二字的读书人,而且还是一个在“民风淳朴”的北俱芦洲、都要找上门去、亲自动手打人的书院山长,那么这么一号人物,来到了桐叶洲的五溪书院主持事务,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此外,亦是文庙对战功彪炳的玉圭宗,给了个善意提醒,做事情不要太过分,往北边伸手不要太长,差不多就可以了,总之不要学当年的那个桐叶宗,总觉得一洲仙府皆藩属。
而温煜担任天目书院的副山长,如今按照文庙的礼制,儒家七十二书院,都是一正二副的配置,一般来说,两位副山长,一个管治学,相对务虚,负责文风教化一事,一个管庶务,大大小小都可以管,尤其是当下的浩然天下,未来山下的所有礼部尚书,都必须是书院出身,温煜如今就是那个住持具体事务的副山长,故而山上事,他温煜可以管,书院辖境之内,山下各国他更要管。
龙宫如丧考妣,再次望向那位老真人求救。
她哪敢去蛮荒天下的战场厮杀,宁肯被书院关押起来,她曾经远远见过蛮荒妖族大军如潮水般涌过的场景,早就吓破胆了。
一座座无法挪动的城池,就像人躺在地上等死,被蚁群啃食干净,瞬间只剩下一具白骨尸骸。
崔东山说道:“这个娘们心性不定,说不定走到半路就要腿软,试图逃窜,所以就有劳梁老哥护送她一程了。”
梁爽点头道:“反正顺路,贫道刚好要去见一见火龙真人的那位弟子,到底是怎么个修道天才。”
当年趴地峰的年轻道士张山峰,其实差点就要成为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如果不是大战在即,天师府需要一个拿来就能用的“打手”,再者小赵又不愿意拔苗助长,就拒绝了火龙真人那个让弟子“世袭罔替”外姓天师的提议。
梁爽随口问道:“那这积翠观,还有虞氏朝廷那边,你要不要给个说法?”
崔东山没好气道:“给个屁的说法,要不是我看那位太子殿下还算有点人样,雄才伟略的明君肯定算不上,昏君倒也不至于,反正当个虞氏皇帝,还算绰绰有余了。”
梁爽笑了笑,“这不是绣虎作风。”
崔东山难得有些吃瘪,“都不晓得梁老哥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梁爽微笑道:“别藏着掖着了,不如让贫道开开眼?”
崔东山站起身,从雪白袖中抖落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瓷人,竟然正好便是龙宫的姿容身段,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马宣徽看了又看,若非两位女子国师一站一坐,不然自己还真无法辨别真假。
崔东山再从袖中摸出一头女鬼的魂魄,抬手虚托,轻轻说了句“走你”,魂魄便依附在那具闭目的瓷人中,崔东山再双指并拢,抵住瓷人眉心处,如为佛像开脸,画龙点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