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下一位宗门掌律。
纳兰彩焕此刻坐在为首那张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翘着腿,一颠一颠的,随便翻看薄薄一本山水谱牒。
早年在春幡斋账房里边,老娘一样是这副德行,谁管得着?
当然,只有某人来倒悬山查账的时候,纳兰彩焕才会稍稍收敛几分。
其实纳兰彩焕到了雨龙宗的首场祖师堂议事,所有人一听说她的名字,就没什么异议了。
当然不是当真半点没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说是不敢有任何表情摆在脸上,要是被那个纳兰彩焕瞧在眼里,天晓得会不会被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给当场剁死丢出去喂鱼?
跟你讲道理?纳兰彩焕的飞剑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贯行事风格,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无声道理。
要知道,在这位新任宗主的家乡战场上,纳兰彩焕,齐狩,以及那个元婴境赢得一个米拦腰绰号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辙的杀妖手段,极其嗜杀,暴虐残忍,落在他们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故而纳兰彩焕,与生性温婉、言语软糯的云签,两任宗主,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纳兰彩焕几眼就看完了阿猫阿狗没几只的祖师堂谱牒,只得重新翻阅一遍,斜眼那云签,笑问道:“听说你找了好几次水精宫?”
云签略带几分愧疚,赧颜道:“都无功而返了。”
纳兰彩焕气不打一处来,“你当蛮荒妖族都是有宝贝在地上不捡的傻子吗?云签,有你这么位掌律祖师,我这个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云签微微脸红,不说话。
风凉话什么的,听过就算,反正她这辈子没少听,从以前的宗主师姐,到雨龙宗祖师堂成员,甚至是一些资质好的晚辈,更甚至是水精宫内部……
雨龙宗早年建造在倒悬山的水精宫,当初被倒悬山看门道童姜云生,直接打翻坠海,明知道被她寻见水精宫的可能性极小,可云签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几次施展辟水法,潜入海底,都未能寻见踪迹。
一座宗门,撇开云签这个撑场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位地仙修士,金丹四个,元婴就只有一个。
当下祖师堂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其实也才九十多个,这还是云签将那些旧宗门藩属岛屿归拢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惨淡。
其中那个老元婴,前些年在云签跑去拉拢的时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耻地提出一个建议,说只要与她云签结为道侣,就愿意担任新雨龙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她抹不开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几晚,**一番,也是可以的。
这要是在早年一贯以女子修士为尊的雨龙宗,一个藩属势力的元婴修士,胆敢如此信口开河,不是找死是什么。
云签也知道自己确实太过性格软弱,空有境界,不然当年也不会那个杀伐果决的师姐,打发到倒悬山,而且还只是名义上管着一座水精宫。
具体的生意往来,云签从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师姐一脉的心腹,所谓的每年查阅账本,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说来可笑,云签主要是担心自己若是显得太不管事,会被师姐训斥一句不关心水精宫事务。
纳兰彩焕笑眯眯道:“那个老色胚,方才心不在焉的,就没听我说什么,神色鬼祟经常瞥你,是不是与你心声言语了,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云签摇摇头,“没什么。”
纳兰彩焕皱眉道:“云签,别忘了如今谁是宗主,我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云签仍是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得含糊,只说那位前宗门掌律,希望自己能够不计前嫌,从今往后同舟共济,一起让雨龙宗重新崛起。
纳兰彩焕冷笑道:“我要是不来当这个宗主,就你那点脑子,早晚要被那个老家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劲翻拱。”
云签涨红了脸,恼羞不已,瞪了一眼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子剑仙。
纳兰彩焕啧啧不已,视线从头到脚打量起那位玉璞境女修。
云签这娘们,看着显瘦,实则体态丰腴,看似神色清冷,实则藏着一分天然妩媚的艳冶容态,大概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种时时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纳兰彩焕拿出一壶酒水,还没开喝,就开始说荤话了,“我要不是个娘们,肯定也要对你眼馋,每天帮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涂抹你全身。”
云签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纳兰彩焕,请你慎言!”
呦,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来气得不轻。
纳兰彩焕撇撇嘴,“真是不经逗。搁在剑气长城那边,你就只能躲起来不出门了。”
云签深呼吸一口气,“宗主,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纳兰彩焕看了眼她的峰峦起伏,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声道:“人比人气死人。”
云签开始闭目养神。
纳兰彩焕合上谱牒册子,横抹脖子,看似玩笑道:“云签,不然我帮你做掉这个光吃饭不做事的元婴?留着也没啥意思,又糟心又碍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笔数目不小的定额俸禄,让纳兰彩焕一想就心疼。
云签立即睁眼,神色慌张道:“行事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哪怕只是辞掉他的祖师堂身份,都需要找个正当理由,不然我们雨龙宗以后就很难招徕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愿意投靠我们,我们真的敢收吗?”
云签神色认真,沉声道:“纳兰彩焕,我虽然不擅长经营之道,更不适合当个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杀人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绝对不可取。你如果执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让你继续当这个雨龙宗的宗主了,你骂我篡位也好,说我背弃誓言也罢,我都要与你说清楚这个道理,我宁肯雨龙宗再次分崩离析,修士流离失所,就算因此彻底失去宗字头名号,也绝对不允许自己亲手将一座宗门交给一个喜好滥杀的修士手上,我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雨龙宗走上一条歧途。”
纳兰彩焕身体后仰,翘着腿,靠着椅背,不言语,两根手指轮流敲击椅把手。
云签与她对视,眼神坚定。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严肃的。那个元婴,我会好好与他讲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学学你,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和颜悦色的脸色,和风细雨的语气,保证既可以让这位雨龙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够为我雨龙宗所用。”
自己肯定说到做到啊。
回头就找到那个老元婴,问他想不想死,傻子才想死,那个元婴又不是个傻子,肯定不想,那她接下来就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以后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门多做事就可以做挣钱,对咱们的掌律云签,少流几斤哈喇子。老元婴兴许会口是心非,那就给他一剑,小伤,不杀人,那么老元婴就能长记性了。最后再问他一个问题,敢不敢偷偷离开雨龙宗,想不想当个一年到头风餐露宿的山泽野修。
云签试探性问道:“宗主当真不是开玩笑?”
纳兰彩焕有些无奈,光凭称呼,就知道云签的心思了。
纳兰彩焕都有些舍不得戏弄、欺负她了,便改了主意,以心声说道:“我其实已经是玉璞境了,以后就等谁不长眼睛,欺负到雨龙宗头上,好与他们名正言顺问剑一场。这件事,你记得保密。”
云签赶紧起身,就要与宗主道贺。
纳兰彩焕气笑道:“刚说了保密,赶紧坐回去!”
云签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满脸雀跃神色,娇憨如少女。
纳兰彩焕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先是去了扶摇洲的山水窟,自称来自倒悬山春幡斋,接管了这座宗门,然后与一座山下邻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买卖,期间有个扶摇洲叫宫艳的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过在纳兰彩焕眼中,这类宗门谱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云签差不多,用某人的话说,也就只是个纸糊竹篾的境界,不过宫艳这个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经还不错,算是同道中人,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纳兰彩焕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卖出家当,右手收回神仙钱和天材地宝,很快就挣了个盆满钵盈,当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两成利益,其余的,都交给文庙管钱的一位君子,好像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摇洲一座书院当副山长,不是纳兰彩焕嫌钱多,而是担心被某人秋后算账。
虽然那个年轻隐官并未约束她什么,纳兰彩焕的生财之道,还是会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蕴,之后她就一路往北游历,先后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还是一路游历一路买卖。
只说纳兰彩焕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随身携带了六件,何况还有两件咫尺物。
纳兰彩焕笑问道:“咱们那位隐官,于你云签和雨龙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吗,将来是怎么个报答法子?”
云签一听说此事,便显得很有一些主见了,只是她正要开口言语,便听纳兰彩旧态复萌,开始说那些不正经的言语,“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许?见不着人又如何,你们雨龙宗,不是相传有一门极难修炼成功的不传之秘吗?听说连你师姐都未能学成,倒是你,误打误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誉为……‘芙蓉暖帐,**境地’?”
云签叹了口气,干脆就不搭话了。
那位年轻隐官,何等运筹帷幄,何等高自标持,只可惜至今未能亲眼一见。
夜游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为何,云签听过了一些剑气长城的传闻,每每想象一位年轻外乡人在那酒铺,于人声鼎沸的喧闹中,她反而觉得,当他低头饮酒时,会显得格外孤单。
云签与纳兰彩焕各怀心思,一并走出祖师堂。
没过几天,就有贵客登门,云签都不陌生,是那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和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
如果再加上刘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悬山的四座私宅就算凑齐了。
酡颜夫人要走一趟宝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观,打算见一见那个周琼林。
身边没有剑仙的保驾护航,酡颜夫人自己哪敢一个人四处乱逛。
于是就路过了那个“改朝换代”的雨龙宗,对于纳兰彩焕莫名其妙成为宗主,酡颜夫人倍感惊讶,邵云岩对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并不意外。
到了雨龙宗,酡颜夫人跟云签聊往事,邵云岩则跟纳兰彩焕并肩而行,昔年春幡斋账房,除了他们两个,还有晏溟,此外韦文龙打下手,米大剑仙负责看大门。
邵云岩笑道:“其实也没过去几年,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纳兰彩焕一笑置之,除了跟她谈钱,就没啥感兴趣的了。
邵云岩以心声说了些事情,纳兰彩焕满脸震惊,脱口而出道:“什么?!当真?!”
陈平安竟然能够在城头刻字?!
邵云岩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头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没几步路。”
纳兰彩焕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有什么信不信的,搁在那家伙身上,什么怪事都不奇怪。”
说实话,纳兰彩焕还真对那个年轻隐官犯怵,不比酡颜夫人好多少。
她们俩都在对方手上吃过结结实实的苦头。
这家伙跟长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吗?
可他在云签这边,不就挺照顾的。
纳兰彩焕压下心头震撼,开始拉壮丁,邀请邵云岩和酡颜夫人担任自家宗门的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谈钱就伤感情了。
靠那串葫芦藤结出的多枚养剑葫,邵云岩剑术造诣,如果搁在剑气长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脉不俗,
邵云岩也无所谓多出个挂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个生财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头衔一大堆,而酡颜夫人与云签早年关系就不错,当然更没有意见。
邵云岩没有在雨龙宗久留,只是小住了两天,拉着那个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颜夫人继续跨海游历。
期间路过芦花岛造化窟,酡颜夫人又开始闲逛起来,邵云岩只得提醒道:“你真当是游山玩水呢?”
酡颜夫人抛了一个媚眼,“隐官又没给出个确切期限,那就是不着急喽。”
跟陈平安相处,只有一点好,买卖公道,十分清爽。
邵云岩好不容易才拦下酡颜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选择半途乘坐一条跨洲渡船,直奔宝瓶洲老龙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颜夫人看了眼那些枯败梅树,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啧啧道:“惨不忍睹,怎一个惨字了得,隐官大人给我出了个天大难题。”
因为那串葫芦藤的关系,邵云岩对于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个行家里手,甚至比起一般的农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云岩点头说道:“确实犯难,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了,隐官大人不会介意的。”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剑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云岩置若罔闻,只是说道:“要么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帮助青梅观恢复旧貌,就不遗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