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落魄山这么多年,由于隐官大人常年在外,单独闲聊的机会,屈指可数。
陈平安落座后,与这个来自剑气长城蓑笠巷的年轻练气士,问了些符箓修行的进展。
作为落魄山唯一一位符箓修士,蒋去正式的山中道场,在那灰蒙山,上次陈平安赠送给蒋去一部手抄本的《丹书真迹》,上册。
蒋去有些愧疚,硬着头皮说道:“只学会了《真迹》上边的前三种入门符箓,而且尚未精通,只能说是潦草有个符箓样子,距离桓真人在册子上所谓的画符‘小成’之境地,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涉及到性命攸关的修行事,蒋去不敢有任何隐瞒,何况在隐官大人这边,也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陈平安笑道:“万事开头难。”
桌上有一摞蒋去画成的黄纸符箓,陈平安拿起摆放在最上边一张符箓,是最熟悉不过的阳气挑灯符,一次次离乡远游,跋山涉水,算是他使用最多的符箓之一。
陈平安双指轻轻一抖,符纸顿时消散,只余下一张空悬的朱红色符图,再手腕拧转,再轻轻横推,原本不过巴掌大小的符箓,就蓦然变成了一张等人高的“大符”,如一尊神灵,立在屋内。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这张符箓旁,蒋去立即跟着起身,双方隔着一张阳气挑灯符。
陈平安伸手指向一处朱砂线条,“你看这里,明显有点歪斜了,显然是你画符之时,太过追求一气呵成,反而在灵气调度上出现了问题,导致精神不济,半路气衰则符路乱,才出现了这种细微偏差。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修道之人不可不察,画符一途,当有一种看须弥如芥子、视芥子若须弥的眼光和心态。”
“再看这里,这横竖衔接处,也有问题,虽然不妨碍你画成这道符箓,但是按照符箓术语,此地就属于山水相冲,会折损符胆灵气的生发,一旦祭出,符箓威势,难免大打折扣,若是与人切磋道法,很容易就会被找到漏洞,稍受术法冲撞,就难以持久。”
帮着蒋去一一指出符箓瑕疵,何处应当立即修改,什么地方可以稍晚完善,陈平安说得无比详细,蒋去竖耳聆听,一一记住。
之后陈平安便双指并拢,无需笔墨纸,便凭空绘制出同样一张阳气挑灯符,符成之时,刹那之间,金光璀璨,满屋莹光。
陈平安再将其凝为一张尺余高度的金色符箓,轻轻推给蒋去,笑道:“回头画符,多作对比。以后等你跻身中五境,作为贺礼,我帮你与某位老神仙讨要一张曾经托起一座山岳离地数百年之久的符箓,当然不可能是那真符,就只是类似碑文摹拓了,距离真迹神意,相去甚远。”
陈平安缓缓道:“天人同度正法相授,天垂文象人行其事,昔者圣人循大道、分阴阳、定消息、立乾坤,以统天地也。这符箓一道,在某种意义上,便如同山下王朝的史书、历书。不单单是符箓修士,登山修行一途,本就是以人身小天地,牵连外界大天地,所以那位号称天下符箓集大成者的于老神仙,曾在一部广为流传的符书开篇序言中,就为我们开宗明义了,‘头圆法天,足方法地,目法日月,四肢法四时,五脏法五行,九窍法九洲,故而先贤有云,人有诸多象,皆法之天也。’”
陈平安在修行路上,画符的数量,虽说比不过自己练拳的次数,但是相比一些地仙符箓修士,恐怕只多不少,陈平安将一些自身心得毫不藏私,与蒋去娓娓道来,“古语大地山川河流,山川之精上为星辰,各应其州域,分野为国,皆作精神符验,故而天有四表以正精魂,地有渎海以出图书。所以说山川河流,满天星辰,就是符箓修士眼中最好的、最大的符图,这才是真正的‘道书符箓’,静待有缘人,各取所需,各行其法,各证其道。蒋去,你想想看,人间山脉蜿蜒千万里,何尝不是一笔仙人符线?天上北斗七星,悬天万年复万年,何尝不是一张完整符图?”
“若说道理是空谈,那就眼见为实。”
陈平安突然沉声道:“蒋去,站在原地,凝神屏气,心与形定!”
不给蒋去太多收敛心神的机会,陈平安闪电出手,轻轻一拍对方肩膀,蒋去只觉得整个人向后飘荡而去,但是惊骇发现,眼前除了隐官大人的一袭青衫,还有一个“自己”的背影,纹丝不动。心神与身体分离?还是那种传说中的阴神出窍远游?不说那些秘法和特例,按照山上常理,修道之人,若能结出一颗澄澈金丹,便可以阴神出窍远游,等到孕育出元婴,形神合一,茁壮成长,便有了阳神身外身的雏形,这便是“陆地神仙炼形住世而得长生不死”一说的由来。
不曾想蒋去刚刚停步,又被陈平安轻轻一推额头,再次向后滑出数步。
然后陈平安一抖袖子,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的“蒋去”如蹈虚空,天地有别,道人居中。
原来蒋去脚下是一幅浩然九洲的堪舆形势图,而头顶则是星河万里,浩瀚星辰小如芥子,好似举手可摘。
陈平安双指并拢,在“蒋去”眉心处轻轻一点,就像帮忙开天眼。
再一伸手,将那大地之上的千百河流如提绳线,再一招手,将那条星河拘拿而至,然后一挥袖子,星辰与江河,一股脑儿涌入某个身形虚实不定的“蒋去”,仿佛霎时间就变成了后者人身小天地中的座座山岳气府、条条经脉长河。
片刻之后,陈平安见蒋去的一颗道心,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份异象,只是蒋去自身始终浑然不觉,依旧沉浸于这份天地异象当中不可自拔,再拖延下去,就要伤及蒋去的大道根本,陈平安便朝他的那粒心神芥子,轻轻往回一拽,将其心神、魂魄与身躯,三者归一。
蒋去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身形摇摇欲坠,陈平安伸手按住肩膀,脸色惨白的蒋去才不至于踉跄摔倒。
为自家修士指点迷津,是学吴霜降对待岁除宫弟子。
至于具体的传道之法,显然是与刘景龙现学现用了。
陈平安让蒋去坐回位置,好好呼吸吐纳安稳心神,微笑道:“所谓的行万里路,在我看来,其实可以分两种,一种是在外游历,再就是修道之人,存神观照人身小天地。凭此修行,内外兼修,大小兼顾,心存高远,脚踏实地,相信总有一天,你可以绘制出几种属于自己的独门符箓。”
蒋去擦去额头汗水,赧颜道:“不敢想。”
“得想。”
陈平安摇头笑道:“一个都不想绘制出几张山上‘大符’的符箓修士,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