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青脸上有些笑意,合拢折扇,用力攥在手心,远眺山河,轻声道:“得道者多助。”
之后陈平安带着青同去了东岳、西岳两地。
两位山君都还算客气,开门待客,甚至都要设宴款待陈平安。
只是听说年轻隐官的来意后,最终结果,就是两种措辞,一个意思。
一个相对言语委婉,那东岳山君,笑言说此事有违本心,只能是让陈隐官白跑一趟了。
而西岳山君,说那人心稀烂的桐叶洲,简直就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陈山主你见过有谁,会将一炷香插在烂泥中?
青同嘀咕道:“宝瓶一洲的山君,尚且如此,撑死了就是没让你吃闭门羹,好歹进了山门,请你喝了杯茶水,可是之后的中土五岳,那五尊山君,只会架子更大,怎么办?”
相较于上次青同一路被牵着鼻子走,这次入梦远游群山,要去何处见谁,陈平安都与青同说清楚了。
一袭青衫如蹈虚空,四周俱是一种如梦如幻的琉璃光彩,是在光阴长河中蹚水才有的奇妙景致。
陈平安脸色平静道:“船到桥头路找山,走一步看一步,还能怎么办。”
青同问道:“你就半点不觉得憋屈?”
陈平安被这个问题问得忍俊不禁,双手轻轻揉脸,“青同,你待在山巅太久了,除了想到剑修,会让你觉得窝囊,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忙跟文庙那边打声招呼,准许你随便跨洲游历一事,我没那本事,但是让你离开镇妖楼,在一洲之地随处游历,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要是有这个想法,我自己不会跟文庙说?”
“我有个朋友说过,人不要被面子牵着走。”
“再说了,别觉得至圣先师曾经做客镇妖楼一次,你就能真的如何了。”
“山水官场,也是公门修行,规矩多门道多,县官不如现管,是一样适用的。你总不能假传圣旨,与文庙那边胡说八道,说至圣先师答应此事了吧?那么你自己说说看,不谈中土文庙的三位正副教主,学宫祭酒、司业,你肯定是一个都不熟,面都没见过,那么只说桐叶洲大伏、天目、五溪三座本土书院,再加上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你又认识哪个?所以别说是为你破例求情说好话了,估计就一些个原本属于可行可不行的两可之事,都只会是个不行。”
“方才我主动开口,你就是一件顺水推舟点个头的小事,可要是绕过我,再被文庙驳回,你丢的面子,岂不是大了去。”
“人嘛,山上修行也好,山下讨生活也罢,也就是求个出门在外处处有面子,可是总不能只为面子过活,不打理好手边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务虚中求实登天难,务实后求虚下山易,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青同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这会儿,避免冷场,你又可以跟上一句‘有点道理’了。”
青同说道:“就这么喜欢讲道理?”
陈平安笑道:“那是你没有见过我的一个朋友。对了,他会参加下宗典礼,现在应该已经在仙都山了,回头我让来你府上做客,你就当是给我个面子?”
青同问道:“谁?”
天晓得你会让谁登门做客。
陈平安说道:“是太徽剑宗宗主刘景龙,一个擅长讲理且喜欢喝酒的人,事先说好,我这个朋友,酒量无敌,镇妖楼那边储藏的仙酿多不多?”
天下剑修少有不饮酒的,青同说道:“听说过此人,好像他如今境界不高,还只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吧?”
陈平安啧啧道:“境界不高?”
刘景龙若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估计老大剑仙都会亲自传授剑术了。
只说刘景龙的那把本命飞剑,肯定会被评为避暑行宫的“甲上”,这还是因为最高品秩就只有甲上了。
不得不承认,跟青同这位山巅大修士相处,真处久了,好像还挺轻松。
再看看另外那几位,观道观老观主,白帝城郑居中,岁除宫吴霜降……
如果说他们有个十四境修士的身份,那么即便是飞升境的剑术裴旻,那场突如其来的雨中问剑,裴旻带给陈平安的压力,都是青同不能比的。
关于刘景龙的做客,青同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一想到落魄山脚那个头别道簪的看门人,青同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不可抑制的嗓音微颤,问出了个古怪问题,“他真的是他?”
陈平安微笑道:“你猜。”
青同咬牙切齿,冷哼一声,不敢继续刨根问底了。
剑修剑修,说话做事,真是一个比一个贱。
陈平安笑呵呵道:“怎么还骂人呢。”
青同脸色阴沉,“你已经能够听到我的心声了?”
陈平安笑道:“再猜。”
青同怒气冲冲,“适可而止!”
陈平安一笑置之,沉默片刻,没来由问道:“你说我们说出口的言语,都落在何处了?”
大概是根本不奢望在青同这边会有什么答案,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会不会是就像是两把镜子的对照?”
南岳。
正值细雨朦胧时分,阴雨连绵,山路泥泞难行,愁了山外望山人。
女子山君范峻茂环顾四周,竟然置身于那座上次待客的凉亭内,“都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这算怎么回事?”
范峻茂双手负后,围绕着那一袭青衫,啧啧笑道:“只有山水神灵托梦他人的份,你倒好。说吧,见我作甚,是鬼鬼祟祟,行那**之事?”
范峻茂斜瞥一眼青同,“这位?她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多余了?”
范峻茂故作恍然道:“懂了懂了,就是隐官大人口味有点重啊。”
陈平安面无表情,“说完了?”
范峻茂收敛玩笑神色,停下脚步,坐在长椅上,问道:“先前起于仿白玉京的那场天地异象,跟你有关吧?”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
范峻茂啧啧称奇,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家伙果然还是个善财童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身份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
弟弟范二,一贯是傻人有傻福的。
范峻茂背靠栏杆,翘着腿,双手横放在栏杆上,原本意态惫懒,等到听过了陈平安的那笔生意经,范峻茂顿时神采奕奕,买卖公道,小赚一笔!
哎呦喂,不曾想今儿都大年三十了,还能过个好年?
至于那个不敢见人的碧衣幂篱修士,范峻茂根本就不用正眼瞧一眼,因为她一下子就看破了对方卑微低劣至极的出身。
毕竟范峻茂除了台面上的山君身份,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来历。
是一位飞升境修士又如何?就是一只个头稍大的蝼蚁罢了。
就像那稚圭,是一条真龙又能如何,搁在万年之前的远古岁月里,不也还是一条身躯较长的爬虫。
当年那位至高,找到已然开窍记起自己昔年身份的范峻茂,只因为范峻茂说错话,对方就差点一剑砍死她,范峻茂却依旧心甘如怡。
要知道范峻茂在远古天庭,其实神位不低的,算是次于十二高位的存在。
青同偷偷咽了口唾沫,因为依稀辨认出此人根脚了,不是青同眼光独到,而是范峻茂在成为女子山君后,她有意无意,恢复了一部分昔年真容,恰好青同曾经远远见过她一次,记忆深刻。
可能同样是飞升境的人族修士,比青同更为“年轻”,甚至是修为、杀力更低的,看待“范峻茂”这些神道余孽,就会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眼光了。
陈平安看着范峻茂,笑道:“万年之前就是这种眼神,万年之后还是如出一辙,那么这一世辛苦淬炼神灵金身,图个什么呢。”
青同在陈平安这边,听习惯了打哑谜和损人言语,一时间小有感动,都有点不适应了。
范峻茂死死盯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年轻剑修,她眼神冰冷,脸色阴晴不定,片刻之后,蓦然而笑,频频点头道:“隐官的官大,谁官大谁说了算。”
范峻茂一瞬间就像与前一刻的自己,做了彻彻底底的切割,笑问道:“要不要我把范二喊过来?”
陈平安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摇头笑道:“不用,回头我从桐叶洲那边返乡途中,肯定会找他喝酒的。”
范峻茂眼神玩味,“喝花酒?”
陈平安点头道:“两个大老爷们,喝花酒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莺燕花丛中,我正襟危坐,岂不是更显定力。
范峻茂显然不信,嗤笑道:“真的假的?搁我这儿打肿脸充胖子呢?”
作为一岳山君,听过不少剑气长城二掌柜的事迹。
陈平安说道:“这有什么假不假的。”
剑气长城的剑修,谁不清楚,我陈平安想喝酒就喝酒,想什么时候回宁府就啥时候回。
宁姚拦过一次?何曾说过半句?绝对没有的事。
你们这帮外人知道个屁。
其实关于失约多年的这顿酒,陈平安在大骊京城那边,早就已经跟宁姚老老实实……报备过了。
说自己当年第一次路过老龙城,与那范二一见投缘,加上自己年少无知,当时拗不过范二这个愣头青,答应过他要喝一顿花酒。
当然了,所谓的花酒,至多就是有女子从旁抚琴助兴之类的。
范峻茂随口问道:“东西两岳都去过了?”
北岳那边的魏檗不用说了,跟陈平安就是一家人,此外落魄山那条得自中土玄密王朝的风鸢渡船,会在中岳渡口停靠,这就意味着陈平安跟晋青也勾搭上了。
陈平安点头道:“都没成。”
范峻茂幸灾乐祸道:“陈山主亏得有个很能吓唬人的隐官身份,不然以某位山君的脾气,肯定要当场下逐客令。”
陈平安微笑道:“我这个隐官身份,是你送的啊?”
范峻茂放声大笑,抬起手,手中多出一只酒壶,轻轻摇晃。
当年双方初见,是在那条地下走龙道航线,两条渡船交错而过,曾被范峻茂戏耍了一遭。
准确说来,当时双方都对觉得对方是个傻子。
陈平安说道:“酒就不喝了,马上要赶路。”
范峻茂本就没有留客的意思,只是说道:“舍了那么多的功德不要,此举无异于一种小小的散道。”
陈平安摇头道:“取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你觉得是散道,我觉得是……”
合道。
只是这个词汇,陈平安话到嘴边,还是咽回了肚子,意思太大,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呵,要是老厨子,崔东山,裴钱,贾晟这些家伙在身边,估计早就跟上马屁了吧。
等到陈平安离去,范峻茂依旧坐在凉亭内,她流露出一抹黯然神色,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转头望向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