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玉璞境的倪元簪,依旧浑然不觉,其余陈平安和青同,也都察觉到了山中生出一份玄之又玄的道法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桃亭找到了一条道路?”
陆沉点点头,“不过离着‘言下大悟’这种境界,还差点意思,这位桃亭道友,目前只能说是找到了一种可能,再不用心生绝望,混吃等死。”
青同轻声说道:“陈平安,先前既然是纯阳道人亲自开口,让你去找那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剑诀,方才我们都路过了,为何不去看一眼?”
陆沉忍俊不禁,“青同道友只管放心,贫道不会与隐官大人去抢这桩机缘的。”
呦呵,女大不中留哩,这么快就胳膊肘拐向隐官大人啦?也对,都是仙都山的客卿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在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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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山之上,一处极为雅静的小院凉亭内,掌门高枕正在与一位文士模样的年轻男子下棋。
与高枕对弈之人,正是梦粱国皇帝黄聪,身后站着一位水运浓郁的宫装女子,与一个道气深厚的魁梧老者。
一国之君,在大年三十这天,却不在京城宫中待着,好像还是黄粱国历史上头一遭。要知道一位君主,在这个时节,总是最忙碌的。用黄聪自己的话说,就是躲清闲来了。不过这位年轻皇帝确实一心向道,亲近道门,反观如今作为梦粱国顶梁柱的云霞山,由于修行路数更近佛法,所以即便是更换山主这种大事,皇帝陛下也没有打算亲自过去道贺,只是准备让礼部尚书上山观礼。
黄聪看着棋盘上的局面,捻起一枚棋子,视线游曳叙旧,始终举棋不定,自嘲道:“看来宫中的那些棋待诏,与你们山上精于弈棋的神仙相比,还是差了不少。”
高枕微笑道:“他们也可能是故意输给陛下的。”
显然在皇帝陛下这边,高枕没什么君臣忌讳,更不会说那什么“我是一国山上弈棋第一人,陛下是一国山下弈棋无敌手”的客套言语。
黄聪笑着点头,“有可能。”
当然不是高枕作为一位金丹境的剑修地仙,便自视甚高,觉得足可傲视王侯了。
可能在几十年前,宝瓶洲除了大骊王朝之外,大多如此做派,等到大骊宋氏一国即一洲,尤其是立碑群山之巅,这种局面,其实已经为之改观,毕竟如今的黄粱派,就在这祖山娄山之上,祖师堂门外不远处,就还立着这么一块碑呢。即便宝瓶洲大渎以南,都已复国,并且不再是大骊宋氏的藩属,但是这块碑,没有任何一座仙府门派,胆敢撤掉。
曾经有个小道消息,说之前有那么几个山上门派,觉得此碑碍眼,便与山下朝廷商议好了,既然都恢复国祚了,大骊再不是宗主国,搬走便是。
结果等到一封山水邸报,从中土神洲传到宝瓶洲后,就彻底消停了,纷纷通过自家邸报昭告一洲,不同的措辞,一样的意思。
绝无此事,谁敢肆意污蔑,定要追究到底!
没法子,大骊王朝没了一头绣虎,宝瓶洲又来了一个隐官。
而且这两位,刚好是同出一脉的师兄弟。
黄聪终于落下棋子,高枕扫了一眼,笑道:“陛下输了。”
黄聪点点头,欲言又止,只是话到嘴边,便重新咽回肚子,重新捻起别样话头,笑着打趣道:“高掌门,如今你们黄粱派终于可以阔气一回了,光是我,还有纳兰水神,梅山君,我们三份贺礼,怎么都算是一笔不小的进账吧,更不谈云霞山那份,便是我都要羡慕,很是羡慕!”
那位姓纳兰的女子水神,笑脸嫣然道:“我在登山之前,就劝过陛下,不如将我与梅山君备好的贺礼,一起归入皇家财库得了,反正高掌门也不会计较什么。”
这位水神娘娘,一身碧纨,彩线缠臂,小符斜挂绿云鬟,只看装束,就知道是苏子的仰慕者了。
高枕朗声笑道:“这次确实没少挣,最重要的,还是终于能够让云霞山道贺回礼,太不容易了!”
阔人过生发财,越过越富。穷人过生花钱,越过越穷。
不请客么,面子不好看,请客么,打肿脸充胖子,客人吃干抹净走了,自己回头悄悄饿肚子。
山上同理。
早年跟那云霞山当山上几步路远的近邻,有苦自知,一笔笔份子钱,花钱如流水,关键还是那种注定有去无回的红包。
只说那绿桧峰蔡金简,结金丹,开峰仪式,再成为元婴,黄粱派这边就送出去几份贺礼了?出手总不能太过寒碜吧?
此外云霞山修道天才一个又一个的,山上道侣成亲,某某跻身了洞府境,成为一位中五境神仙,一些个与黄粱派相熟的云霞山祖师堂老仙师,新收了嫡传弟子……反观自家黄粱派,也就是这几十年光景好转了,在那之前,真是哑巴吃黄连的惨淡岁月。
这次举办开峰典礼,黄粱派最初的打算,当然是需要大办一场的,所以只求个……保本。
只因为那个意外之喜,何止是保本,简直就是赚了个盆满钵盈。
黄粱派对于能否请得动落魄山修士,早先是心里半点没底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寄出了一封措辞恭谨的邀请帖。
虽说那位年轻隐官未能亲自赶来道贺,但是作为大管家的朱敛,以霁色峰祖师堂的名义,亲笔书信一份,解释了自家山主为何不能参加庆典的缘由。
如果是陈山主不愿意来,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费事,直接将黄粱派的邀请函晾在一边就是了。
而且按照师伯的说法,年纪不大的陈山主,待人真诚,处世厚道,说一不二,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跟咱们拿捏架子,娄山祖师堂那边谁都别多想,多想就是眼窝子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最终落魄山那边,还是来了两位登山道贺的贵客,元婴修士,陈灵均。金丹地仙,郭竹酒。
听说前者是最早走入落魄山的谱牒修士,都不用喊什么山主的,直接喊一声老爷。
后者则是陈山主如今的小弟子,那么暂时可算是半个关门弟子了。既然她是年轻隐官的嫡传,万一再是一位剑修?
黄粱派都没敢将此事宣扬出去,就怕做事情没分寸,会让落魄山那边觉得 误会自家是想要 ,那可就要好事变坏事了。
但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一听说落魄山那边有两位身份不低的修士,已经下榻娄山府邸,一传十十传百的,就闹了个路人皆知,结果主动要求观礼的客人,一些个原本请都请不动的,都来了,观礼人数,至少翻了一番。
就连云霞山那边,都来了一位掌律祖师和两位老峰主。
梦粱国的皇帝陛下,更是亲自登山。一国五岳中的梅山君,与身为水神第一尊 江水神娘娘,都来了,得护驾不是?
黄粱派管着迎来送往一事的老修士,每天一边嘴上埋怨不休,一边满眼笑意遮掩不住。
多少年了,黄粱派从未如此风光过!
黄聪起身前,再次欲言又止。
高枕依旧只是视而不见,视线低敛,盯着棋盘,其实高枕心知肚明,皇帝陛下为何会来山上,所谓的躲清闲,或是观礼,当然都是比较蹩脚的借口了,真正的想法,还是看看有无机会,与落魄山那边结下一桩香火情,不奢望年轻隐官能够踏足梦粱国,黄聪也不奢望自己能够做客落魄山而不吃个闭门羹,只求那陈灵均、郭竹酒之类的落魄山谱牒修士,随便一人即可,担任梦粱国的供奉,客卿也可。
只是这种事情,高枕做不了主,皇帝陛下不开口,高枕也就只当装傻扮痴,绝不主动揽事。
这位在乱世里登基的年轻皇帝,心气还是很高的,不然如果只是为梦粱国求个供奉、客卿,大不了就是亲自走一趟云霞山,为梦粱国寻个元婴老神仙当那首席供奉,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梦粱国周边诸国,都知道这个年轻皇帝,当年是下了马背,穿上的龙袍。
因为黄聪在还是一位皇子时,就曾主动率军去往大骊陪都战场,甚至是曾经真正躺在死人堆里,再被人翻找出来的人。
而梦粱国在那场战事中,只说兵部衙门,除了那些老人,那些青壮官员,几乎全部换了一茬。
所以黄粱国在宝瓶洲,是大战落幕后最早复国、摘掉藩属身份的,甚至还有不少籍贯是梦粱国人氏的,如今依然在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和小九卿衙署任职。
见那高枕不接话,黄聪便自嘲一笑,脸上与心里,也无半点不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不要让高掌门和黄粱派为难了。
山上的规矩门道,何尝比山下官场少了?
回头自己再去找一找那个自称绰号“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的陈仙师,喝顿酒吧。
不过估计也就真的只是喝顿酒了。
上次黄聪厚着脸去主动登门拜访,这位青衣小童模样的元婴水蛟老神仙,好说话,平易近人,酒桌上,尤其对胃口,很快就与自己称兄道弟了。
只是在担任梦粱国供奉一事上,对方显得极为坚决,斩钉截铁说不成,万万不成,自家老爷又不在山上,这种大事,他可做不了主的。
黄聪当然有几分失望,不过也就跟此时凉亭内与高枕对弈的情况差不多,强扭的瓜不甜,不为难他人。
而且那位与年轻隐官同姓的青衣小童,喝过了酒,一直将自己送出门,满脸愧疚说了一番不太像山上修士会说的诚挚言语,黄兄,对不住啊,这件事真不成,要是咱俩早点认识,我二话不说,你说让我当啥就当啥了,给天大的官帽子不嫌大,给芝麻小的官帽子不嫌小,都是朋友,就只是黄兄你看着办的小事。但是如今咱们落魄山那边,都等同于封山了,不是闹着玩的,这毕竟是我家老爷亲自发话的事,你不熟悉咱们落魄山,可能不清楚,我在那边,其实就属我上山最早,又属我最没给老爷帮上半点忙,如果再给老爷添了麻烦,节外生枝,我死要面子,会抬不起头做人的。
黄聪当时虽然心中奇怪,为何一位堂堂元婴修士,在那落魄山上,会是一个“最帮不上忙”的修士。
即便是年轻隐官的山头,照理说也不该如此。
只是当时看着那个青衣小童的黯然脸色,黄聪便愿意相信了。
而且最后那个青衣小童,似乎是不知想起了什么事,突然笑了起来,拍胸脯保证,说下次自己见着了老爷,可以帮忙说一说这个情况,只要老爷肯点头,黄兄你也不嫌弃,这个供奉,我就当了!黄兄你放心,在老爷那边,我是一向不要脸皮的。只要老爷不反对,我还可以帮忙拉来一个姓米的要好朋友,至少给你们梦粱国当个挂名的客卿,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