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同无言。
自己这就是次席供奉了?
这不就很一言堂吗?
曹晴朗笑容和煦,道:“毕竟我们青萍剑宗,还是个剑道宗门,就只能委屈青同前辈了。”
青同笑道:“谈不上委屈,能与青萍剑宗结缘,荣幸之至。”
不敢有半点委屈。
何况身边小陌,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如今不也才是个落魄山的记名供奉,还不如自己,至今都没个次席位置呢。
一袭白衣眉心有痣的少年,风驰电掣御风而来,身形飘摇落定时,两只雪白袖子猎猎作响,作揖道:“拜见先生。”
崔东山刚刚起身,便有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黑衣小姑娘赶来景星峰。
原来是崔东山察觉到先生一行人的踪迹后,就去敲门,让大师姐裴钱,喊上了本就在屋内一同围炉熬夜守岁的小米粒。
小米粒雀跃不已,报喜道:“好人山主,余米已经破境嘞,是那当之无愧、名正言顺、货真价实的米大剑仙了!”
陈平安故意流露出满脸意外的神色,赞叹道: “厉害厉害。”
青同内心微动。
那个剑气长城的米拦腰,仙都山的首任首席供奉,竟然已经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了?!
陈平安弯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是不是经常为米大剑仙守关?”
小米粒咧嘴笑道:“么的么的,偶尔偶尔。”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与好人山主悄悄说道:“余米说啦,闭关过程可凶险可凶险,就是每逢道心不稳之际,就时常想起隐官大人在战场上的临危不乱,心就定了,这才侥幸破境,所以余米跟我反复念叨,这次能够打破瓶颈,活着出关,除了要由衷感谢太徽剑宗的刘宗主,剩下大半功劳,全是拜隐官大人所赐呢,与他自身修为,剑心啥的,一颗铜钱关系都没有。”
陈平安气笑不已,脱口而出道:“放他娘的屁。”
小米粒挠挠脸。
陈平安立即和颜悦色起来,“先别管他,咱们回密雪峰。”
青同默然。
至于落魄山的风气如何,因为先前梦中神游,陈平安选择过家门而不入,所以青同始终未能亲身领教一二。
不过小陌的言行举止,已经让青同做好心理准备了,只是就目前情况看来,好像还是不太够。
陈平安又帮忙介绍起了青同。
之后又有两道身形,从大渊王朝境内那座鬼城内化虹御风而来,是钟魁和那个自称姑苏的鬼仙庾谨,陈平安只得再次介绍起青同的身份,不过略去了镇妖楼和青同的境界一事,不是信不过钟魁,而是信不过那个看上去油腻的胖子,一个差点比大骊宋氏更早完成一洲即一国壮举的帝王雄主,史书上所谓的“丈夫持白刃,斩落百万头”,可不是什么溢美之词。
钟魁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
钟魁偷偷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也朝钟魁竖起大拇指。
相逢莫逆于心,只在不言中。
都不差。
因为两个朋友,就像一个负责开辟道路,一个则负责帮忙护道。
陈平安也亲眼见识到了钟魁在鬼道一途的某种“无敌之姿”。开路不易,护道更难。
整个桐叶洲西北地界,钟魁几乎是全凭自己,就以一种类似白也当初在扶摇洲“剑化万千”的壮观手段,一人身形道化在无数条路上,帮着无数鬼物阴灵指引前行方向,同时抵挡天地间的罡风,强行压制沿途仙府练气士与各路山水神灵,对孤魂野鬼的先天压制,护送他们走入一一扇扇通往冥府的大门内,那绝对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做成的壮举。与此同时,钟魁还亲自走了一趟黄泉路,无需他觐见酆都那一尊尊“府君”,就直接下达了一道道法旨,严令道路之上的冥府胥吏、鬼差和数量众多的牛头马面,不得擅自鞭笞任何一位入境鬼物,关键是整座地位超然、甚至可以无视文庙、白玉京礼仪规矩、道尊法旨的酆都,好像对此没有任何异议,都等于是默认了钟魁的僭越之举。
所以在新旧交替的这个深夜,对于整个桐叶洲的修道之人,三座儒家书院,各国帝王将相,还有山水神灵,可能都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其实在钟魁动身时,连带着胖子庾谨,也跟着跑了一趟远门,以至于庾谨的一身天地灵气,都消耗殆尽了。
对鬼仙庾谨来说,算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护道。
等到返回那座空落落再无一头孤魂野鬼的破败鬼城内,胖子累瘫在地,谈不上有多少成就感,也难得没有跟钟魁喊冤叫苦。
一个精疲力尽的胖子,躺在地上,只说了一句肺腑之言,略带自嘲道:“没想过我这辈子,除了杀人,还会做这种事情。”
被钟魁带来仙都山的胖子,来时路上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埋怨钟魁不晓得心疼人,就是头拉磨的驴,这么使唤,都给累死了。
只是等到庾谨来到景星峰,只觉得不虚此行,顿时眼睛一亮,因为瞧见了那位一身碧绿法袍的漂亮女子。
胖子有点由衷佩服陈平安了,黄庭,叶芸芸,再加上那个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泉女帝陛下,个个都是大美人。
沾花惹草,太不像话。
趁着陈平安跟钟魁在那儿闲聊,胖子屁颠屁颠挪步走向那位仙子姐姐,“小生姓庾,名姑苏,与陈山主是莫逆之交,不知姑娘除了道号‘青同’,姓甚名甚,祖籍何地,如今家住何方,可有师门山头,小生最喜游山玩水,愿意与青同姐姐,在观礼结束后一同下山,顺便见一见长辈。”
青同其实不太愿意搭理这头鬼仙。
因为庾谨之前跟着钟魁在桐叶洲瞎逛荡,青同是扫过这对主仆几眼的,对庾谨十分知根知底。
至于被这个胖子误认为是女修,青同倒是没什么芥蒂。
庾谨微笑道:“小生不才,只是恰好对诗词一道,还算有几分心得体会,比如瞧见了姑娘,美若画卷,恰似一位桐荫仕女小立明月中,便有‘风过梧叶绿生凉’一语,有感而发……说出来怕吓到姑娘,实不相瞒,小生其实是鬼物了,只是姑娘莫要对此伤感,小生在世时,曾经作诗数万首,如今改弦易辙,转入诗余词道了,一看姑娘雅致,就是精于此道的林下人物,例如小生最近填词,有那溶溶月,淡淡风,柳絮傍梨花。只是总感觉此语中的这个傍字,意犹未尽,似乎难称最佳,姑娘以为然?若是换成拂字,清风拂面之拂,会不会更好些?如果再换成搀扶之扶,是不是余味最长?”
青同被烦得不行,只得以心声嗤笑一句:“庾谨,你那些不堪入目的打油诗,我还是看过一些的,要说谋朝篡位,带兵打仗,你是世间第一流的人物,可要说这种作诗填词的勾当,你好像连末流都算不上。”
庾谨眼神哀怨,斜瞥一眼陈平安,悻悻然道:“某人真是与青同姑娘交情不浅,什么都往外说。”
崔东山开口问道:“先生,不如先去密雪峰休息,到了庆典前半个时辰,我再让小米粒通知先生?”
小米粒深呼吸一口气,使劲点头,攥紧手中行山杖和金扁担,重任在肩,责无旁贷。
陈平安笑道:“只需要打个盹,眯会儿就行。”
崔东山说道:“那我就与先生一边下山,一边谈点事情?”
之后曹晴朗他们,就各自返回仙都山密雪峰的宅院。
小陌独自回了山脚的落宝滩,裴钱会安排青同住处。
不过陈平安留下了小米粒,陪着崔东山一起散步下山景星峰。
崔东山确实有几件事,要与先生好好商量。
第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在桐叶洲中部,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
先前在老将军姚镇的屋子那边,蒲山云草堂那边,也有此意。
不同于宝瓶洲,桐叶洲历史上是有一条旧渎的,只是时过境迁,被一洲中部沿途王朝、各个小国城池、仙家府邸,早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修旧如旧,意义不大,旧不如新。所幸有个现成的成功按例,可以照搬套用,就是宝瓶洲的齐渡,而且这条大渎当年开凿难度之大,要远远大过桐叶洲这条旧渎。
不然就算是陈平安和仙都山青萍剑宗,是发起人之一,是真正意义上的牵头人,同样少不了要大吵特吵几场,必然会出现很多的根本分歧。
此外建造一条大渎,到底需要消耗多少颗谷雨钱,就看这条暂未命名的新大渎,摊子到底会铺得多大了。
大泉王朝那边,显然谋划此事已久,如今已经有了个大渎河床的大致雏形,但是在崔东山眼中,需要修正的地方,实在太多,都不是什么只需要外人查漏补缺的小事。
陈平安听过了大致,问道:“先前你跟老将军他们聊起此事,有无谈到一条大渎几尊高位水神的候补人选?”
因为按照文庙定例,大渎一起,就等于让桐叶宗可以凭空多出三位品秩极高的水神,只说公侯伯,至少是三尊高位水神。
如果说除了牵头的仙都山和青萍剑宗,加上大泉王朝姚氏,蒲山,或者再多出黄庭的太平山,都属于发起人。
那么是他们几方势力,是坐下来,关起门来,早早将三个宝贵名额,给瓜分殆尽了。
还是广开门路,尽可能吸纳更多的国家和仙家门派,再罗列出最合适的水神人选,主动让出其中一个甚至是两个名额?
其实就是个不小的难题。
一些个文人习气,不顶事,只会坏事。
而且也不是一味大公无私,就能够成事的。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笑道:“先前学生在老将军屋内,大伙儿围炉畅谈此事,只是由于当时一个个的,眼前所见,都是些燃眉之急,更多忧心此事到底可不可行,毕竟能否开个好头,都还两说呢,先生不在场,我们当时可没有、也不敢聊得这么远。”
陈平安一瞪眼。
崔东山明摆着是要让自己这个先生劳心劳力了。
崔东山嘿嘿笑道:“大泉王朝那边,咱们那位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宫,肯定会占据公侯伯的一个名额。”
陈平安轻声说道:“这件事,还得看柳柔自己的意愿。”
更大难题,在于大渎不宜过于笔直,否则大水滔滔,汹汹入海,其实容易带走一洲山河气数,沿途寻常王朝国家和山上仙府,都留不住,故而每逢大渎河道笔直处,就是无数抱怨声。
但是一条大渎,又不宜过于蜿蜒曲折,否则容易伤及一洲山运,同时这就意味着,许多国家的城池、耕田,都必然会大渎之水淹没,光是沿途百姓背井离乡的搬迁一事,就极有可能涉及数以百万甚至是千万计的人口数量。故而每当大渎曲折地,又都会是惹来无数的非议。再加上,大渎一起,开凿河床之外,涉及到数量众多的河流改道,许多处于平原地带、尤其是盆地之中的山岳,极有可能就此成为老黄历,对于刚刚复国的各国君主朝廷而言,都是近在眼前、不折不扣的巨大损失,所以这里边的权衡利弊,还是涉及到了方方面面、极其复杂至极的利益之争。
在宝瓶洲,大骊一国即一洲,是根本不用计较这些具体到各国各地的利弊得失,再加上大骊官员,政务干练,更不会有谁敢在旁指手画脚拖后腿。桐叶洲怎么比?
归根结底,两大难题,钱财与人心。
陈平安神色无奈道:“最省心省力的,是用神仙钱,买下整条大渎流经的道路。”
想要省心省力,就得花大价钱,用足够的钱填平人心大坑。
小米粒皱着两条疏淡眉头,感叹道:“那得搬空一座多高多大的钱山呐?”
陈平安笑道:“可能只有一个人,有此财力底蕴,就是皑皑洲的刘财神。”
小米粒赞叹道:“那也太有钱了点,可惜我跟皑皑洲刘财神不熟悉,见了面,都说不上话哩。”
崔东山笑着伸手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姑娘赶紧一个低头屈膝晃脑袋,大白鹅越来越放肆了,瞧瞧,这还没当宗主,就胆儿肥嘞,等当了宗主,了不得,不得了,不了得。
陈平安说道:“具体事务,你代表仙都山,全权负责,我只帮忙牵头,但是你也别觉得委屈,首先,文庙和书院,我得出面吧,其次,我已经帮你们与仰止约好了,可能之后嫩道人,也会来桐叶洲这边出把力,一水一山,只说搬迁事宜的耗费,就已经可以省下一笔天文数字的神仙钱了,另外镇妖楼青同那边,也会出力,青同担任了我们青萍剑宗的次席供奉,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崔东山笑着搓手,“够了,太足够了。得学先生,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陈平安说道:“还有什么事?”
崔东山就照实说了,原来他打算搬迁更多的旧五岳、仙府遗址,陆陆续续扎根于宗门地界。
其中许多旧山岳遗址,落在各个复国新君的手上,就是鸡肋,因为大战过后被扶持起来的众多新五岳山君,其实也不愿意在破败不堪的旧址上边开府,难免会觉得有几分晦气,而且那些破败山头,不谈山中被妖族修士糟践得一塌糊涂,周边的天地灵气被搜刮一空,就是个大窟窿,那拨山君在旧山头开府,实在是头疼不已,复国后的皇帝君主,也有自己的务实考量,不单单是贪功求大,为了青史留名,毕竟封禅山岳一事,在历朝历代,可不是谁都有机会的,君主想要封禅,自古门槛极高,如果更换山岳选址,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封禅山岳,还可以帮助一国气运,辞旧迎新,宛如山下市井的新年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