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佛家历史上,不光是由着大乘小乘之别,后来最为蔚为壮观的禅宗一脉,与早先的地论师,佛理精深的经师,持戒严格的律师,其实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禅宗内部,也是纷争不断,相互诘难,才有了那么多的公案、灯录、颂古拈古和看话头……就像陈平安在避暑行宫那边,就经常会将《碧岩录》《空谷集》和《从容庵录》反复阅读。
不喜欢读书,自然就认可书上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喜欢读书,自然就对读书是为下辈子而读心生欢喜。
但是喜不喜欢读书,与到底成为怎么样的人,好像关系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说,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如何看待我们。
白发童子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读书吗?”
陈平安笑道:“我说的读书,又不单指书籍。”
能够把不顺遂的生活过得从容不迫,陈平安就自认做不到。
但是陈平安见过这样的人。
就在书简湖鬼打墙的那段岁月里,曾经见到一个衣衫洁净的贫寒老妪。
以至于陈平安会觉得这样的人,他们就是苦难人间里的菩萨。
一个孩子渐渐长大,尤其是等到爹娘走后,就像一家门户,少了一扇大门,门外就站着死亡,轮到这个人去与之对视。
白发童子转过头,轻声说道:“隐官老祖,把眼泪擦擦。”
陈平安愣了一下,抬起手,只是不等触及脸庞,气笑不已,就是一巴掌拍过去。
白发童子歪头躲开,心情大好,放声大笑。
谢狗没在铺子这边,估计又去张贴那些狗皮膏药,跟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家斗智斗勇了?
陈平安站起身,走入铺子,代掌柜石柔立即拿出账簿,陈平安站在柜台旁,随手翻阅账本,瞥了眼那个低头看一本志怪小说的孩子,问道:“俊臣,听红烛镇的李掌柜说,你在那边买书喜欢赊账?”
要让这个自己开山大弟子的开山大弟子,主动喊自己一声祖师,很难。
周俊臣难得有几分心虚,当起了小哑巴,想要装聋作哑,蒙混过关。
陈平安要是跟他谈师门辈分,周俊臣从来不怵,唯独跟钱有关系,孩子就有点胆子不足了,三文钱难倒英雄汉呗。
陈平安说道:“我先前路过书铺,帮你把那几十两银子的帐给结了,还帮你垫付了些,以后买书别欠钱。”
小兔崽子买起书来,真是大手大脚,气概豪迈得很,也不知道谁教的,给孩子当师父的裴钱,绝对不会这么教。
周俊臣一听,笑逐颜开,在祖师这边,难得有个诚心诚意的笑脸。
不料这位祖师立即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别跟书铺赊账,传出去不好听,欠我钱就没有问题,以后可以慢慢还,就从每个月的俸禄里边扣。”
石柔忍住笑,关于此事,与她无话不说的小哑巴很胸有成竹的,原本是想要跟师父裴钱借钱还债的,按照周俊臣的小算盘,你一个当师父的,借钱给徒弟,以后好意思开口要债?
结果今天被这个祖师横插一脚,这笔糊涂账就一下子变得半点不含糊了,周俊臣这会儿已经悔青肠子了,早知道就不买那么多。
陈平安又问道:“牛角渡的那块招牌,是谁出的主意?”
周俊臣大包大揽道:“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法子!跟别人没关系!”
孩子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老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石柔立即有点担心,落魄山的门风,规矩极为宽松不假。
可是当山主的陈平安一旦认定某事,那就一定会很较真。
小哑巴依旧半点不怕,烦得很,果然自己跟这个祖师爷不对路,师父怎么找了这么个师父。
石柔伸出手,在柜台地下轻轻扯了扯孩子的袖子,示意他在山主这边赶紧服个软,别犟。
不料陈平安点点头,“还是太小家子气了,回头可以补上北俱芦洲的指玄峰袁灵殿,风雪庙剑仙魏晋,他们都是咱们落魄山的客卿,而且是正式记名的那种,即便以后路过牛角渡,瞧见了牌子也不会找人兴师问罪,还有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韦宗主的两位嫡传弟子,韦姑苏和韦仙游,相信以后都是名气很大的陆地剑仙,你也可以补上名字,记得写明境界,如今都是金丹。然后在名字、境界后边各自加个括号,”
孩子疑惑问道:“以后才是剑仙?那现在写上名字有啥用,占位置么,蹲茅坑不拉屎的,白白拉低了其他铺子客人的身价。”
“你懂什么,以后补上才没啥用,等到他们跻身了元婴境,甚至是玉璞境,就有说法了,吃了压岁铺子的糕点,可以破境。”
周俊臣蓦然瞪圆眼睛,还能这么耍?
本来以为谢狗为了挣钱已经够不要脸皮了,不曾想眼前这位更过分。
陈平安提醒道:“就只是个建议,跟我没关系啊。”
小哑巴咧咧嘴,在陈平安这边破例有个灿烂笑脸。
这个成天不着家的祖师爷,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难怪可以买下那么多的山头。
陈平安笑道:“不谈修行成就,只说做生意这块,你小子跟我,还有跟你师父,都差得远。”
小哑巴自动忽略掉这句话,想了想,认真思量一番,问道:“这么胡说八道,不会犯山上忌讳吗?”
陈平安斜靠柜台,随手翻阅那本不厚的账簿,“犯啥忌讳,这叫美谈。我跟你打个赌,将来那两位都姓韦的剑仙,肯定还来铺子这边买糕点,而且半点不生气。”
“不赌,一文钱都不赌。”
“小赌怡情,就几钱银子好了,输赢都有数的。”
“门口那个白头发矮冬瓜,说你当年在剑气长城,名气大得很,什么新老四绝都有份,与人切磋一拳撂倒,还有坐庄无敌手,赌品奇差,只要上了赌桌的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
陈平安一笑置之。
门外那个晒太阳的白发童子立即急眼了,一个蹦跳,来到门口,跳脚骂道:“小哑巴,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啥时候说隐官老祖赌品奇差了? ”
小哑巴哦了一声,“你是说陈平安赌品极好,我反着听就是了啊。”
白发童子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小哑巴的歪理,眼神哀怨道:“隐官老祖,我冤枉,我委屈啊!”
陈平安也不理睬那个活宝,只是伸手揉了揉周俊臣的脑袋,“你就皮吧,在我这边只管横,有本事当你师父的面说这种话。”
小哑巴呵呵笑道:“我脑子又不像某些人缺根筋。”
白发童子双手叉腰,“小哑巴,你再这么阴阳怪气说些混账话,小心我骂你啊,实不相瞒,平时跟你吵架,都是故意让着你,只发挥了一成不到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