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杨老头离开药铺,临了,妇人又让同行的女儿李柳,把先前自己搁放在药铺前屋柜台上边的登门礼,给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妇人的小算盘,这趟登门求人,先不让老东西看见自己带来的礼物,等她去了药铺后院,若是能办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顶用,老家伙还有脸收礼?现在看老东西出门时的模样和架势,估计是十拿九稳了,既然都是半个自家人,今儿又不是逢年过节的,那还送什么礼呢。
收拾过碗筷,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走去骑龙巷。
处州那边,想来今天剃头铺子的生意是最好的,孩子被长辈抓去理发,也有说头,叫剃“喜头”。
不过这是外边各地皆有的习俗,其实小镇这边早年是没这个说法的。像那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有清晨起龙船和夜中放龙灯的习俗,前者是请龙抬头出水,庇护走水路的船户商家一年行船安稳,无波无澜。而后者是那些贱籍船户带起来的风气,他们是旧神水国遗民,属于至今尚未获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处河湾内,不得登岸,所以今夜会用芦苇和高粱秆扎成的龙船,摆一只油碗,点燃蜡烛,放入河湾,随水流向下游,寓意为龙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处州城那边,就跟着有了扎龙船和放花灯的风俗。
陈灵均撇撇嘴,说道:“贾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头不着家,都在天上晃荡,再这么下去,多结交几个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认我这个患难兄弟了。”
“贾老道长是很念旧的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崔东山打算把贾老道长拉拢到青萍剑宗那边,加入掌律谱牒一脉,专门负责传授弟子那些外出游历的江湖讲究和人情世故。”
陈灵均闻言立即急眼了,觉得必须跟自家老爷来一番冒死谏言了,“老爷,贾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鹅挖墙脚了去啊!大白鹅没完没了,无法无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说了,贾老哥要是去了那边,更换谱牒,赵登高和酒儿不得跟着去啊,咱们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谱牒成员的人数就已经输给下宗一大截了,老爷,事先说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觉得凭大白鹅那德行,以后带着下宗来咱们上宗参加议事,肯定会故意带好多人一起,浩浩荡荡走上霁色峰,非得跟咱们抖搂排场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崔东山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灵均说道:“要是真有这么一天,反正我肯定会被气得不轻。”
陈平安转头望向暖树和小米粒,笑问道:“你们觉得呢?”
小米粒皱着眉头,今儿下山没有带行山杖和金扁担,拽了拽斜挎面包的绳子,点头又摇头,“没有景清那么生气,吧?”
生气肯定是要生气的。
暖树柔声道:“老爷,如今咱们山上就冷清许多了。”
听听,咱们。
陈灵均竖起大拇指,笨丫头难得说句聪明话。
就像召开了一场内部小山头的祖师堂议事,陈平安见他们仨都意见一致,点头道:“放心吧,我有数了。”
来到骑龙巷,走下台阶,先去了草头铺子,少女崔花生离开这里,已经登上风鸢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剑宗那边的谱牒成员了。
只剩下赵登高和田酒儿当店铺伙计,见着了大驾光临的山主,是同门更像兄妹的两个,都立即与陈平安行礼,陈平安看了眼酒儿的脸色,放下心来,点点头,与他们聊了几句,象征性翻看了账簿,走个过场,再去隔壁的压岁铺子,白发童子已经搬去拜剑台了,除了需要给弟子姚小妍传授道法,现在多了个编谱官的身份,每天都会去落魄山门口守株待兔,等着客人登门,记录在册。
在维持小镇旧习俗“一线不坠”以及引入新风俗这一块,骑龙巷的贾老神仙,是立下不小功劳,有过很大贡献的。
前些年小镇的红白喜事,不管贫富,只要有街坊邻居邀请,贾老神仙几乎都会到场帮忙,从头到尾,事事极有章法,久而久之,骑龙巷那边出了个贾道长、老仙师,名气越来越大,就连州城那边,都喜欢喊贾老神仙过去镇场子,操办各种红白喜事,一来二去,贾老神仙有无登门,就成了处州城比拼家门声望的一个标杆,何况贾老神仙不求财,家底殷实的富裕门户,给个大红包,照收不误,贫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顿饭,喝个小酒,也从无半句怨言,之后再有邀请,老神仙一样愿意登门。
小镇这些年每年正月初一,老人走得多,所以何时放鞭炮燃放爆竹的具体时辰,也是贾老神仙在年三十晚上,走门串户问夜饭时,经常被问及的问题,甚至州城那边还会专门有人在年关时节,就赶来小镇的骑龙巷,与老神仙请教此事,免得误了迎新吉时。
正是贾老神仙的解释缘由和带头作为,使得槐黄县和处州城,这些年逐渐有了个新习俗,因为才知道原来二月二还是土地神诞辰,按照老神仙的说法,传闻外乡民间早有祭社习俗。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灵和州郡城隍老爷们,虽说神通广大,庇护一方风土,可脾气难免有好有坏,而且往往庙宇深沉,大殿内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严,容易让人望而生畏,那么作为福德正神、却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让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亲民官了。因为土地庙,多与民居杂处,甚至有些“土地庙”就只是路边凿个石像而已。于是在贾老神仙的带领下,信这些的家家户户,就养成了这天为土地公“暖寿”的习惯,与纸钱铺置办衣物、车马和宅子,抬到土地庙那边烧香祭祀,敲锣鼓,放鞭炮,很是热闹。
在压岁铺子这边,发现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龙须面,而且还是小哑巴下厨,石柔邀请落座,陈平安也不客气,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各忙各去,暖树要洒扫庭院,小米粒要和景清一起去巡山,陈平安只看到仙尉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说大风兄还没起床呢,陈平安就去宅子里边敲门,睡眼惺忪的汉子打开门,弯腰扒拉着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说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今晚续不续得上都难说了。
陈平安就带着郑大风一起登山,来到山顶,因为集灵峰要高出天都峰,凭栏远眺,能够望见东边炊烟袅袅的小镇。
陈平安和郑大风一起看着小镇那边。
只是一个看小镇旧学塾,一个看那杨家药铺后院。
郑大风扯了扯领口,轻轻叹息。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如今小镇熟人没几个人了,就连黄二娘的酒铺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为了她儿子的求学,以后可以参加科举,能够金榜题名。
郑大风问道:“听说你打算去当个开馆蒙学的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已经找好地方了,现在连靠山都有了。”
郑大风好奇问道:“靠山?何方神圣?”
陈平安说道:“洪州南边的郓州地界,水神高酿,刚从白鹄江上游的积香庙搬迁过去。”
郑大风哑然失笑,听说过这位河神老爷的鼎鼎大名,简直就是如雷贯耳,一条凛凛铁骨担道义,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不过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听说铁券河下游的白鹄江,那位水神娘娘,在那山上可是有个“美人蕉”的绰号,仰慕已久。
陈平安说道:“龙尾溪陈氏聘请的那拨夫子,很快就要离开槐黄县城了。以后的学塾夫子,就只能通过县教谕选人聘任了。”
郑大风斜靠栏杆,懒洋洋道:“说实话,我要是那些都算名动一国的硕儒,跑来这边给一帮孩子开蒙教写字,也会觉得憋屈。也就是龙尾溪陈氏开价足够高,除了每个月的一大笔俸禄,陈氏家藏的善本书籍年年送,不然谁乐意来这边,确实太大材小用了,关键是这么些年传道授业,教来教去,都没能教出个进士老爷。”
估计龙尾溪陈氏如此卖力,当年除了看好大骊朝廷,必须与大骊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心存侥幸,希冀着自家学塾里边,能够冒出几个类似陈平安、马苦玄和赵繇这样的人物。哪怕不说有两人,只要有这么一个差不多际遇和成就的,龙尾溪陈氏就算赚到了。
要知道新学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宝瓶洲中部极负盛名的数国文坛宗主,这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撰写出一部注疏名著,越一岁而刻成,春正月,是岁德星见于夜空,熠熠生辉,远胜往昔,以至于白昼可见此星。这可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传言,而是各国钦天监有目共睹的事实。
按照民间的说法,文昌帝君职掌人间文武爵禄科举之本。一些个文教底蕴不够的地方郡县,别说是考中进士,若有读书人考中举,就会被当成是文昌星转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传就是为文昌君的诞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骊珠洞天,小镇的那座旧学塾,还有如今龙尾溪陈氏出钱出人创办的新乡塾,按照习俗,都在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着读书种子们能够抢先占鳌头。
只是如今学塾的夫子先生们,又有了些繁文缛节的新规矩,教书先生们头戴冠,穿朱色深衣,带着刚刚入学的蒙童们,一起徒步走向小镇外的文庙,先去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像,然后被庙祝领着去往一间屋子,早就备好了笔墨,却不是黑墨,而是衙署那边赠予的朱砂研磨而成,孩子们排队站好,夫子在他们眉心处一一提笔点朱。
而返回学塾,学塾先生教孩子们的第一个字,所谓开蒙描红,入学第一天的开笔写字,就是那个“人”字。
只是相较以往,学塾多出了很多新礼节,唯独少了一件旧事。
昔年蒙童,在开笔写“人”字后,还会在那位齐先生的带领下,离开学塾,一起去往老槐树,架梯子,在树上悬挂写满不同心愿的红布。哪怕是一些类似财源广进、或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俗气内容,多是入学蒙童的长辈们教给孩子的说法,齐先生也都会落笔一丝不苟,帮忙将愿望写在长条红布上边,再用红绳系挂在老槐树枝上。
每有风过,红布拂动,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一个个来自蒙童的美好愿望,如获回响。
可能当年就能遂愿,可能要在来年。
在齐先生以前,在齐先生以后,都没有这个习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终究都不是神灵,所以没有谁敢说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无求不应。
郑大风望向小镇主街那边,唏嘘不已,“那棵老槐树,不该砍掉的,不然咱们这处州地界,还会是个长长久久的天然聚宝盆,就算当年坠地生根,从洞天降格为福地了,只要槐树还在,那么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还是将来,都不能跟这儿比‘人杰地灵’。齐先生不拦着,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拦着,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么想的啊,就那么眼睁睁由着崔瀺做涸泽而渔的勾当,焚林而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