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修叫仙藻,出自广寒城雪霜部,广寒城是大妖绯妃三座宗门之一,论辈分,仙藻可以喊绯妃一声太上祖师爷,只是她哪敢。
女子自怨自艾道:“唉,以前还想着与姐姐一起给雨四公子暖被窝呢。”
姐姐银粟,在柳条部当差,已经跟着绯妃返回蛮荒天下了,运道好得很呐,说不定过几年就是广寒城的城主了。
不过仰止那个老婆姨,在海上被重返浩然的柳七阻拦,再被文庙抓去关押起来,她还是很幸灾乐祸的。
少女讥笑道:“两个连百剑仙都没入内的废物,雨四瞧得上眼就是怪事了。”
仙藻哀叹不已,说道:“窝里横有啥子意思嘛。”
她伸手攒起一团火焰,放入嘴里细细嚼着,竟然真有咯吱作响的动静,沉默许久,她忧愁不已,问了个问题,“我们主动招惹那个年轻隐官,真不是找死吗?”
少女淡然道:“那就小心再小心些,只是恶心恶心他,别瞧见他,一旦跟他面对面,我们几个加一起,十条命都不够他杀的。”
仙藻使劲点头,昔年在剑气长城之下,托月山大祖的得意弟子离真,是怎么死的?
还有后来整座甲申帐的剑修,精心设伏围杀陈平安一人,结果如何,蛮荒天下皆知。
好像当时连斐然都出手了。
狗日的读书人,真是城府深重,有心算计起来比那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都阴险。
男人笑道:“富贵险中求,只要我们几个能够活着返回家乡,就会有一桩泼天富贵等着我们去领赏了。”
少女默不作声,将痛饮鲜血的短刀放回鞘内。
涉险行事,留在桐叶洲,是一个正确选择。一洲之地,山河破碎,怨气滔天。
但是前不久,不知为何天时有变,导致她坐享其成的炼剑之路,效果大打折扣,这让她在十年之内跻身玉璞境,从定局变成了
实在不行……她瞥了眼两位这些年并肩作战共进退的家伙。
男子嗤笑一声,“杀得掉我?高一境了不起?”
他再抬了抬下巴,“她好像也不好杀吧。”
像那仙藻,曾经与雨四当面说一句“杀得乏了”,可不是什么邀功之语。
没点真本事,活不到今天。
一洲搜山,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别洲修士,尤其不遗余力。
仙藻好奇问道:“青壤,你的传道人到底是谁?”
男子笑道:“寒士英雄不问出处,草野豪杰无需靠山。”
少女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年轻隐官怎么可以做到刻字一事的。更无法想象,百年几百年后的他,境界又是如何。”
就在仙藻满脸笑意想要调侃一句,在她刚刚说出一个陈字、尚未说出平安之际,男子闪电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脑袋按在墙壁上。
少女看也不看,只是点头道:“活该。”
蛮荒天下。
一双师姐师弟,走在荒无人烟的夜路上,作为师弟的周清高,在与师姐流白询问一些关于师尊如何授业的过往事迹。
暂时失去了天干之一的女修**,换一个补缺就是了,其实问题不大。**若是被关押起来却始终身在蛮荒,才是问题。
不知为何,郑居中并没有拦阻弟子顾璨将她带去浩然天下。
而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一个相貌英俊、笑容温和的中年剑修。
正是周密谋划多年、故意留给蛮荒天下的一记后手。
才让如今蛮荒大地之上,多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剑修宗垣。
宗垣,董三更,一前一后,都曾是剑气长城最有希望跟随老大剑仙跻身十四境的剑修。
万年以来,剑气长城战死的剑仙,一个跟着一个,但是能够被后世剑修时常提起的先人,宗垣第一。
流白下意识低头搓手呵气,缓缓道:“当年先生就带着我们走过这里,如果没有记错,再往前走十几里,就会遇到一个村落。”
周清高问道:“有门道吗?”
流白摇摇头,“没有学问,是一处很寻常的风景。但是我们几个都察觉到当年刻意收起境界修为的先生,倍感惊喜。听大师兄绶臣说过,当时先生脸上的喜悦之情,可能比起先生当年替蛮荒天下创造出那种总计六万多个文字的‘水云文’,都要更高兴。”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被视为天下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广收门徒,有教无类。
而且周密对每一位弟子都悉心栽培,只说每一位身为剑修的年轻弟子,无一例外,都在后来的托月山百剑仙种子之列。
甲申帐木屐,这位关门弟子,是唯一的例外。
王座大妖白莹曾经询问高居第二王座的周密,只是那会儿的白莹,自己是谁,并不自知。
所以白莹并不知道,他与周密的问答,其实属于一场自问自答。
“周先生是想要当咱们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不够。”
流白抬头看天。
跟随师尊周密一同登天离去的,都是剑修,采滢,同玄,桐荫,鱼藻等,他们都属于文海周密弟子当中的年轻一辈。
留在人间的,首徒绶臣,女子剑修流白,还有关门弟子周清高,曾经的甲申帐木屐。
按照最早先生订立的门规,所有“有名无姓”的亲传弟子,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他们才能自行挑选一个姓氏。
而在绶臣和周清高之间,其实周密还有一大批可以称为登堂入室的亲传弟子,或显或隐,至于到底有几人,大概无人知晓了。
周清高和师兄绶臣、师姐流白,都没想着聚拢、找出所有同门,既然先生有意为之,他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行走在夜幕里,他们脚下犹有一些土埂泥垄的痕迹,远处星星点点起伏不定的微光,分不清是坟冢磷火还是游荡的萤火虫。
文海周密,曾经带着绶臣、流白在内的这拨嫡传弟子,在最终决定正式开启那场战事之前,曾经一起负笈游学蛮荒大地。
流白轻声道:“当年先生瞧见那处光亮后,率先脚步匆匆向前,终于离着近了,手持竹杖的先生兴之所至,临时起意,作了一篇诗,夜深归客依筇行,冷燐依萤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诗无名,也无序文,以断开的“夜”与“归”二字组词,既是诗文开篇,又统摄全篇。其实意思再浅显不过了,但是我们这些学生弟子,就只是听着,都没敢多问一个字。”
先生当年手中那种竹杖是实心的,撇开修道之人不谈,老者平地可以作为拐杖,犹有心力登山就是行山手杖。
“我们哪怕待在先生身边多年,但是连同师兄绶臣在内,我们始终不知道先生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还会不会伤心。”
身后那个“宗垣”终于开口说话,微笑道:“故作文人雅士的无病呻吟罢了,他一贯擅长假托客乡游士、收拢闺怨词篇以寓放臣逐子之忧。”
“归根结底,是周密大恨这人间,更对不如他聪明的一切蠢人蠢事倍感恶心。故而不要觉得是他的学生就沾沾自喜,只是你们先生隐藏得好。”
“他只对自己抱有气若游丝的渺茫希望,对自己之外的天地间所有人事皆是失望透顶,故而心生绝望。”
“周密要单凭一己之力换了人间,第一关,就是如何成功登天,第二关,就是他该如何与三教祖师对峙。估计第三关,会是如何重返人间再登天。”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
来时路上,因为有老瞎子的拖拽渡船,谢狗故意站在船头,张大嘴巴,哇哇叫着。
原本已经与谢姑娘很熟络的狐魅韦太真,她打定主意要与谢狗保持距离。
路过雨龙宗的时候,谢狗就这么含糊不清通报一声,自称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自家山主近期会来此作客,诸位仙子记得备好仙酿……哇哇哇……
谢狗蹲在最高山的崖畔,双手插袖耷拉着脑袋,她身后就是破茅屋几栋,老瞎子混得惨兮兮啦,空有地盘,半点不晓得享受。
韦太真毕竟不清楚蛮荒风土,只觉得这边群山绵延,气象很大,她却不清楚,这儿就是从蛮荒硬生生割走一大片的十万大山。
老瞎子站在貂帽少女身边,问道:“怎么跑去浩然晃荡了?”
谢狗说道:“男女情爱一道,你就是个门外汉,连个屁都不懂,跟你说个锤子。”
老瞎子说道:“不就是一厢情愿孤枕难眠嘛。”
谢狗呸了一声,“不懂装懂净扯淡。”
两颊凹陷皮包骨头一般的老瞎子扯了扯嘴角。
谢狗稍稍视线偏移,看了看那双草鞋里边的干枯脚趾,收回视线,唏嘘不已,“之祠,你到底咋个想的嘛,故意折腾出这么一副骨瘦如柴的德行,遥想当年,说句良心话,如果只论长相,陈清都他们几个,给你提鞋都不配。嗯,如今倒是有个人,比你当年容貌气态,都要更胜一筹。”
老瞎子笑道:“哦?那么不去卖屁股真是可惜了。”
谢狗啊啊啊尖叫出声,抬头瞪眼道:“老瞎子,警告你啊,别再跟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这些有的没的。”
“远古多少豪杰都被一个情字误修行。”
老瞎子双手背后,难得有些感叹语气,“如今竟然连剑修白景都不能例外了。”
谢狗以心声问道:“我当真没有机会,面对面会一会那个周密啦?”
老瞎子沉默片刻,“万年一两出的人物,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谢狗问道:“那个宗垣怎么算?”
老瞎子说道:“只保留粹然剑心,人已非人,把他当做一把剑更恰当些,跟那四把仙剑皆可道化为人,不全是,有点类似。”
谢狗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之祠,别愣着了,拿点酒水来待客啊。”
老瞎子笑呵呵,伸出一只几无血肉的干枯胳膊,就要去解开裤裆绳子。
酒水没有,尿喝不喝?
谢狗骂了句三字经,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境界高就是了不起,你等着,下次问剑不削平几万座山头,老娘就跟你姓。”
老瞎子嗤笑道:“就凭你也想跻身十四境?你白景要能成,我就把裤裆里这条玩意儿剁下来给你泡酒喝。”
谢狗站起身,再没有半点随意神色,神色肃穆道:“怎么说?只差半步就能过门槛的,怎就不能跻身十四境了?”
老瞎子说道:“修道之人,谁不是在窃取天道,有人偷盗,手段不够,心性不足,就成了飞升境,有人强盗,心高胆大,就叫十四境。”
谢狗皱眉道:“尽扯些虚的,这些空道理,万年之前老娘就想明白了的,劳烦之祠道友说几句正事?!”
老瞎子说道:“那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也是十四境修士的题中之义。你是我见过资质最好的十人之一,与后世剑修宗垣、白也是一个水准的道士,恰恰是因为这种头等天材的还债,宗垣的生与死都在剑气长城了,白也未能成为纯粹剑修,而你白景,当年分刮天下,你就与蛮荒沾了边,之后就又被白泽赶去睡觉了,如果不是白泽这么做,你肯定早就身死道消了,也不对,不会太早,会遇见周密,要知道他那么多年来,走遍蛮荒,谋划之余,其实一直在寻觅人间最佳的一副剑修身躯,不找你找谁,所以白泽不管是预料到了,还是无心之举,结果就是白泽在救你。”
谢狗疑惑道:“这跟我现在无法跨出一步有个卵关系?”
老瞎子叹了口气,“所以说一个道士资质太好、修行登顶太顺遂也不好,都是要还债的,白景的还债,就是在这半步之上。”
谢狗问道:“小陌呢?”
一双道侣万年才修成正果同被眠的苦命鸳鸯,总得有一个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嘛。
北俱芦洲某本志怪小说上边不就写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跟小陌这都十几个千年了。
老瞎子一时语噎,约莫是被这娘们给恶心坏了,喉咙微动,吐了口浓痰在地上,就那么双手负后走了。
好徒儿在屋内弄了个火锅,老瞎子跨过门槛,随口问道:“要不要搞点狗肉当锅底。”
只要弟子点个头,他就把那个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风八面的嫩道人从桐叶洲抓过来。
李槐打了个激灵,大骂道:“倒灶了,一下子胃口全无!”
老瞎子改口说道:“想吃什么别的山水野味?”
李槐说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备好食材了,十几样呢,尝个鲜,够吃了。”
天晓得这大半个师父会不会随手抓头妖族过来切肉开涮。
老瞎子点点头,坐在长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面,“开伙。”
李槐朝门外喊道:“谢姑娘,开伙了,一起吃顿火锅?”
谢狗只是坐在崖畔,背对着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们吃你们的。
韦太真细嚼慢咽,发现自家公子和那个老前辈都蹲在长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问了一句,“老瞎子,陈平安说他如今是元婴境,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说道:“一般来说跌境并不可怕,比如飞升境接连跌两境都不算什么,元婴一路跌到洞府都没什么,相对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婴比较可怕,但是对于那个小子来说,不算什么,可能他的那个升境过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经亲眼见过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人,在城头那边成天闲着没事做,就是在那边结了金丹再碎金丹闹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