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活在闲言碎语里边,变着法子糟践她。
如果不是她可以给马彻开小灶,而马彻又是公认的状元才,她未必逃得过某些马氏男人的手掌。
她在马府这边当了多年的厨娘,每天都会随身带着一把剪子防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一座粪坑就只有屎尿了。
那个叫马彻的少年,是个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朝野上下,都觉得他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观湖书院贤人君子。
以后肯定会成为玉宣国权贵公卿的少年马彻,曾经面红耳赤,喘着粗气,从后边一把抱住体态丰腴的妇人,蹭了一会儿。
妇人今天又在厨房忙碌,蒸了几屉包子,各种馅都有,比如甲鱼只取裙边,鳜鱼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的嫩肉,还有一种长在白蚁窝上边的菌子,味极腴美。
屋内其余厨娘妇人,都离这个叫于磬的骚娘们远远的。
她伸手捋了捋鬓角青丝,转头望向一个坐在门槛的青衫……剑客?
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书上说君子远庖厨,马氏诸房子弟可不会来厨房这边,当然他们是因为觉得这边人多眼杂。
厨房屋外不远处,花圃棚下的石条上,摆放着十几盆名贵兰花。一向都是她在悉心打理。
永嘉县马氏的私房菜,是能让玉宣国京城顶尖豪阀都要竖起大拇指的。好些清馋老饕,难得说句谁的好,嘴上总会挂着一句,为什么我们这里的白菜都要比外地香?因为灶王爷麾下的五味神只在京城呢。可他们只要尝过了马府私房菜,都会叫绝。
陈平安以心声笑问道:“本来以为你是顾璨安排在这边的眼线,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姓陆?”
站起身,陈平安走入厨房,从一处灶台上边拿起几头紫皮蒜,捏碎蒜衣,攥在手里,再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素面,笑道:“吃面不就蒜,好比杀人不见血,终究差了点意思。”
于磬只是怔怔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至于厨房内其余的妇人,约莫是被此人的气态给震慑住了,谁都没敢吱声。
陈平安斜靠灶台,下筷子之前,笑道:“杏花巷马氏欠了我们家一笔钱,不多,八钱银子,不到一吊钱,不过在当时我们家乡那边,不算小钱了,我以前壮着胆子,厚着脸皮登门讨要过两次,还是没要到。路过杏花巷,却没有敲门的次数,就更多了。吃过这碗面条,这第一笔账,就算两清了。马苦玄还是有心,请得动你出山,来此庇护马氏。”
妇人侧过身,姗姗然施了个万福,柔媚笑道,“你就是陈山主吧?”
陈平安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登门讨债的味道真是不错。吃饱喝足,那就开工。”
于磬嫣然一笑,“难道文圣弟子,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通行凶滥杀吗?”
陈平安伸手轻拍灶台,手心处金光熠熠,无数条金色细线蔓延开去,径直走向门口,再转头笑道:“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你还能这么聊天。”
于磬眯起眼,她双指捏住一张金色符箓,环顾四周,天地景象变幻,她好像来到了一处仙家府邸。
她视野中,一座巍峨青山孤立,山脚有条幽绿长河,山中建筑鳞次栉比,繁密且华美,空中仙鹤盘旋。
于磬低头一看,是一口不悬空反而贴地的古怪藻井?
只见藻井中心位置雕刻有一朵金色莲花,外边绕有两条衔尾黄龙,再往外是十六飞天,一圈圈图案,不断往外扩展,最终是一圈连她都认不得内容的古老铭文。照理说,以她的境界和家学,最不用忌惮这种幻境天地之属的阵法,可问题在于她在冥冥之中,都不觉得此地是一座阵法,而是某种真实存在的玄妙境地。理性和推演,告诉她这是阵法,感性和直觉,却告诉她这是幻境。
她屏气凝神,不敢随便在此地呼吸,燃起那张用来定量光阴刻度的秘符,一抖袖子,随手往远处空地上砸出一道术法,霎时间尘土飞扬,她微微皱眉,这方天地除了灵气充沛之外,似乎并无异样。于磬蹲下身,捏起些许泥土,细细研磨成粉末,她定睛望去,泥土都是真物,这让于磬如坠云雾,难道是山巅大修士那种袖里乾坤、壶中日月的手段?而且按照某些家族秘录,某些山巅修士,都能够随身携带洞天福地。
于磬小心翼翼祭出一件袖珍样式的重檐宝塔,轻轻抛向空中,护住自己所站立的一亩三分地,这才缓缓御风而起,尝试在高处俯瞰这处秘境,随着身形升高,于磬将前方那座白玉拱桥的全貌尽收眼底,桥栏望柱之上蹲有种种异兽,桥下还雕刻有一头披挂龙鳞的石刻霸下,趴地望水状。
于磬终于发现了一个“大活人”,是一个身披翠绿羽衣的年轻女子,不在山中,正沿着那条看不到尽头的绿水,走在水畔,脚步不快,于磬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翠羽女子那边御风而去,落在河对岸,那女子分明瞧见了于磬,却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就继续缓步走在河边,于磬很快发现了端倪,这个年轻容貌的古怪女子每走一步,身边某些乍一看不易察觉的细微景象,就会从白描变成彩绘,此外还可能是为一丛野草增添几粒露珠,让一尾从河中跳跃出水面的雪白鲤鱼,变成绚烂金色,她是在这……查漏补缺,为天地画卷增补颜色?
于磬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符箓,果然,真实的光阴流逝才过去约莫一弹指的功夫,但是她在心中默默计数的于磬,却已经过去将近一刻钟了,这让于磬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对岸的女子转起头,一张犹然白嫩无暇的漂亮脸庞,但是却有一种古井无波的死寂眼神,当她直愣愣望向“无比鲜活”的于磬,女子脸上神色复杂至极,讥讽,怜悯,羡慕,仇恨……
于磬忍下心中异样,开口询问道:“敢问道友名号?”
女子沙哑开口道:“你可以叫我许娇切,妖族真名萧形,来自蛮荒,一粒心神被困此地,已经有一万两千个‘弹指’了。”
于磬疑惑不解,按照对方的计数,才一昼夜十二个时辰罢了。
自称许娇切的女子,蓦然间脸庞扭曲起来,好像猜出了对方的心思,双手十指抵住脸颊,“才一昼夜,才?!四百八十万个‘刹那’,四百八十万个!”
她瞬间收起癫狂神色,指了指于磬手中的那张符箓,用一种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快意神色,伸手掩嘴,低低的渗人笑声,从指缝间透出,“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如今有你陪我,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发现了吗,光阴流水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但是你的念头,反而越来越快了。在这里,你我俱是不寐者,可怜极了。”
在那座遍布古老神灵的小天地内,马苦玄说道:“看来是余时务说错了,你不是什么八成可能性的元婴境,你是玉璞境。什么时候的事情,就在这几天?”
被马苦玄以符法配合“请神降真”之术,请来的那一百多尊远古雷部金甲神灵,好似被浩浩荡荡的天道压胜,只能束手待毙,根本不敢动弹。
仅仅是被那那持剑者的幻象,一剑横扫而过,剑光璀璨,好似劈开天地,当场就有半数金甲神将被拦腰斩断,金身轰然崩碎,化作无数金光。
火神抬手,天地如熔炉,火光融融,不知阴阳炭,何独烧此中。
眨眼功夫,天地清明。
马苦玄对此并不以为意。
陈平安惋惜道:“可惜这些金身碎片都是虚假之物。马苦玄,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为何不干脆请来这些神灵的真身。”
小天地景象如潮水退散,两人重返真实境地,马苦玄坐回祠庙大门口的台阶,陈平安站在广场上。
马苦玄笑道:“岂不是说,陈隐官是专门为我闭关,没有玉璞境傍身,光靠元婴境剑修和十境武夫双重身份,依旧觉得这次复仇,单枪匹马走入永嘉县,是不牢靠的事?”
陈平安微笑道:“你脸真大。”
马苦玄看了眼“外界”,整座马府的真实处境,早就陷入了一种仿佛光阴流水停滞不前的境界。
马苦玄问道:“你飞剑的本命神通,是可以驾驭一条仿造的光阴长河?能够涵盖多大的区域?大致持续多久?”
马苦玄又问道:“为何不用剑气长城的那副姿容现身,是觉得太过丑陋了,不敢见人?”
马苦玄再问道:“你知道我其实对马府存亡,并不是特别上心,就不好奇,为何我还是选择出现在这里?”
其实马苦玄并不喜欢跟人聊天,但是眼前这个同乡同龄人,是唯一的例外。
马苦玄哀叹一声,“怎么又开始当哑巴了。”
马苦玄站起身,“那就陪你玩玩。”
陈平安终于开口笑道:“那就陪你玩玩,反正不止一次了。”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输给我两次,再输给曹慈三场,陈平安,你别觉得如今多了几个身份,就可以找回场子了。”
陈平安疑惑道:“你该不会偷偷摸摸跻身仙人境了吧?”
马苦玄恍然道:“这都被你猜到了?隐官大人的脑子真灵光,难怪可以坐镇避暑行宫。”
陈平安沉吟不语。
马苦玄笑道:“这是不是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平安好像本想给个惊慌脸色来着,只是蓦然而笑,“不装了,不演了,骗了你两次,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走下台阶。
陈平安说道:“对了,好巧不巧,我的这把本命飞剑叫‘笼中雀’。”
言语之际,陈平安身上多出了一件鲜红法袍。
庭院内,马岩和秦筝与那一袭青衫,可谓好话说尽,尤其是马岩更是言之凿凿,自称哪怕被陈山主误会深了,他既然百口莫辩,也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换陈全的一条命。秦筝突然跪在地上,夫唱妇随一般,立即跟上神色诚挚的一番肺腑言语,陈平安,你若是觉得你娘亲的病逝,也与我们有关,那我就再赔给你一条命,只求你放过我们马家,求你不要迁怒旁人。
陈平安视若无睹,只是笑言一句,“你们何必继续拖延时间,意义何在?”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几封飞剑传信,将其全部碾碎,“想要搬来救兵,估计是不济事了。”
一位青衣婢女毫无征兆地前冲向陈平安,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锋芒一闪,试图近身厮杀,有那慷慨赴死的气魄。
又有一位剑侍纵身一跃,身形在空中伸手一招,将墙上长剑驾驭在手,朝那一袭青衫的头颅当空斩去。
之后便是青衣婢女纷纷兔起鹘落,视死如归,一股脑朝那陈剑仙扑杀而去,皆不惜命。
陈平安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顷刻间,将十数位青衣婢女悉数拦腰斩断,尸体坠地,满院鲜血,惨不忍睹。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马岩都觉得这一幕太过血腥了,秦筝更是当场呕吐起来。
陈平安淡然道:“身为死士,求死得死。是你们自找的。”
秦筝低头弯腰,干呕不已,看似失态至极,妇人却是偷摸着神采奕奕。
折腰山那边的道旁酒肆,忧心忡忡的山神娘娘宋瘠,自顾自饮酒,心不在焉。
大雨倾盆,白昼晦暗如夜,急促雨点打在窗户上边,吵闹得好似新鬼烦冤。
这般道上雨幕伸手不见五指的惨淡光景,竟然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高大男子,一个雍容文雅的儒衫青年,都是身披蓑衣的冒雨赶路,到了酒肆檐下,各自摘下竹笠,宋瘠方才瞥了眼屋外道路,见那姿容气度皆如谪仙公子的青年,手牵一匹极为神俊的白马,四足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