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蹲着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明。他跟马苦玄,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欢喊马苦玄一声“老马”。
甚至当面询问马苦玄,他能不能转投落魄山,理由有两点,一是觉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柴刀少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老马输了?”
忘祖默不作声。明摆着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费口水。
高明收回视线,说道:“师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们还怎么寻找师父的转世?”
看方向,是奔着中土神洲那边去了,这还让他们几个怎么找,若是往北边走还好,不外乎是北俱芦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叶洲,至少还有一丝渺茫希望,如今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捞针是什么。
忘祖脸色悲伤,沉声道:“除非是仙人,才有可能勉强追上那道金光。何况师父说过,只要这场架打输了,就不用找他了,注定徒劳。”
高明继续说道:“师父还说了,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复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苏清深吧,真是个好名字。师父让我再转告你一句话,你反正都不用想着如何处心积虑报仇了,以后走在路上,瞧见了那个姓陈的,记得与他磕几个响头,就当是谢过他帮你报仇的恩德了。”
女子默不作声,眼神复杂,脸色苍白。
马苦玄留给陈平安了三个谜题。
只是让陈平安小心小心再小心。
谜底分别在这三人身上。
马苦玄既让他们各自保密,又告诉他们,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陈平安,或是某天被陈平安找到他们了,就可以说出这个谜底,至于是当敲门砖,还是保命符,无所谓他们的选择,都随意。
谜底是三个人名,这三人跟马苦玄一样,都是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比如高明知道的那个人,叫卢正醇。
好像是个福禄街卢氏子弟,如今在清风城许氏混饭吃。
在那玉宣国的京师城隍庙内,来了两位“外乡人”,分明是缩地山河跨洲而来,却能够不惊动本地城隍爷。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来形容这两位莅临此地的场景,大概就是戏文上的皇帝老爷带着尚书大人,一起微服私访,进了地方上的县衙吧。
一个面目黢黑的矮小汉子,一个面如冠玉的美髯男子。
前者身高还不如裴钱,身穿黑衣,腰缠一条白玉带,汉子双手扶住腰带。
可惜他身边那位气态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个脑袋。
裴钱虽然惊讶,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灿烂,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拱手道:“裴钱见过周城隍,范将军。”
那矮小汉子点点头,“范将军是职责所在,需要白昼巡游各洲城隍,我属于闲来无事,跟着他随便逛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书呆子,又见面了。”
裴钱咧嘴一笑。
记得师父的先生,曾经当面称赞眼前这位高居人间城隍第一尊的周城隍。
“就没见过身材这么矮小、一身气势却这么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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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就成了落魄山记名供奉,道号龙声的老聋儿临时绕路,没有直接去找李槐,而是带着弟子离开十万大山,径直御剑过剑气长城,甘棠捏一道法诀,帮着幽郁一起施展了障眼法,匿了行踪,免得节外生枝。幽郁御剑鸟瞰,见那半截城头上,多有外乡修士成群结队,散在不同处赏景,丛丛似花。
在那本是剑仙私人宅邸地界的高空,老聋儿忍不住往城头那边回头一望,本以为要被坐镇此地的文庙圣贤拦下,需要报身份递关牒之类的流程,好歹走个过场,老聋儿对此是毫无芥蒂的,毕竟在剑气长城早就习惯了夹着尾巴做人,不料就这么顺顺当当过了城头,这反而让老聋儿心中泛起了嘀咕,文庙就这么不把我当盘菜啊?
可要说真被拦下,估计甘棠就又要牢骚几句,即便老大剑仙不在了,不还有年轻隐官新近刻了字,宁姚刚刚跻身了十四境,五彩天下还有座飞升城呢,你们文庙就真当剑气长城不存在了?
到了那座旧城遗址,老聋儿叹息一声,率先飘落在地,故地重游,睹物伤情,凭吊古迹,幽思绵绵。
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界。
礼圣为人间制定的文字,于远古神灵余孽而言,其实就是一座无形的天地牢笼,只要现身人间,就需要面对这些人间文字铺设、打造出来的“荆棘”,世间凡俗夫子,练气士,还有后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灵,对此几无感觉,唯独远古神灵境界越高,金身越精粹,则受限越大。世人走在布满荆棘的山间道路上,极容易衣衫被钩,肌肤被刺破,同理,远古神灵由天外现世,宛如行走在一条在文字荆棘道上,每走一步,都会磨损金身。
所以周密才会亲自为蛮荒天下制定崭新文字,不单单是帮助妖族与浩然和人族划清界线,更是为了暗中接引藏匿于天外的远古神灵,是一种铺路。
幽郁小声说道:“宁姚和那位前辈,见了面,好像都没有询问师父为何能够重返飞升境?”
甘棠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大概这就是十四境的气魄了,十四之下都是虚头巴脑的事情,别人的境界起伏,没什么可聊的。”
这趟偷摸着涉险重返道场,甘棠当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么简单。
幽郁问道:“师父来这边是做什么?”
甘棠说道:“听人说过一个道理,故乡的勾人滋味,不是食物就在酒水。”
幽郁猜测是年轻隐官说给师父的。
毕竟以前在剑气长城,没几个人愿意跟自己师父聊天。
曾经的剑气长城,大致有三块地盘,主城,主城以南的那片剑仙私宅,以北的海市蜃楼,这是一处商贸繁华的山上集市。
甘棠伸手指向北边,“以前那儿,可是一个风花雪月、流金淌银的好地方,鱼龙混杂,兜里的神仙钱,比修士的境界更管用。”
不像剑气长城。
很像浩然天下。
剑气长城最被浩然天下诟病的地方,就是这座海市蜃楼开创的擂台。
要比北俱芦洲的砥砺山,更加残酷和血腥,每次上去两个,必须死一个,才算结束,当然时常出现两个都死了的情况,或者剩下一个跌境的、或是半死之人。
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楼的旧址之上,开了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仙家客栈的地方,主业是住宿和卖酒,副业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宝器物,借助这座客栈的声势,出现了一条街道。能够把生意做到这里来的,想必七弯八拐,都有大靠山。
老聋儿都要怀疑幕后的东家之一,是不是剑气长城某位远游归来的“私剑”了。
关于这座“集市”的来历,老聋儿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边曾有四十余座大小建筑,楼阁攒簇,鳞次栉比,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在一起,成为一座高楼。
以前到了倒悬山、还想看一眼城头的浩然商贾、游客,胆子不大,或是不喜欢去主城里边触霉头,他们都会去这座集市内盘桓几天,反正远看近看都是看。一些个出身同洲、较大的宗门,都在海市蜃楼里边建造会馆,方便同洲道友有个落脚地。
甘棠感叹道:“当年集市,那叫一个热闹非凡,灯火如昼,夜夜笙歌,号称大小屋舍三千间,贩卖各色奇珍异宝、来历不正物品的商铺,青楼,赌档,酒楼饭馆,公然贩卖道书秘笈的,灵气充沛的私宅、道场,还聚集了一大拨明码标价、负责帮人指点修行症结的那些‘无名氏’,浩然天下该有的都有,浩然天下不该有的,也有,总之就是什么都有。只说那类专行拜月炼气之道的山野精魅,还有精通房中术来采阳补阴的,跟她们睡一觉,就能赚着钱。”
幽郁脸色古怪。
甘棠老脸一红,解释道:“只是听说。”
幽郁如果不是拜甘棠为师,肯定就会跟随那座巨城一并迁徙去往五彩天下。
大修士修炼证道,飞升之路有很多种类,白昼,化虹,骑龙乘鹤,霞举,身腾紫云,尸解,羽化等等,道路不同,品秩也有高下之分。对后世者而言,大概以拔宅上升最令人羡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几座天下,历史上有据可查、能够拖家带口一并成仙的事迹,万年以来,屈指可数。
就像老大剑仙只是跟陈平安泄露一件事,避暑行宫,躲寒行宫,再加SH市蜃楼,合在一起,就是一座三山阵法。
既然名为“三山”,当然就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
而其中那座海市蜃楼,则又是一座剑气长城精心仿造的飞升台,耗时极长。
海市蜃楼的基础,是萧愻之前那位隐官一手打造而出的,是一个空有雄才大略却时运不济的人物,境界太低,活不长久。
老聋儿当初跟此人关系不错。
最终这座海市蜃楼,就成为陈清都一剑开道,举城飞升之剑尖。
托月山大祖对此是早有预料的,只是没有必要阻拦陈清都祭出这一剑。
毕竟离开的,都是些境界很低的年轻剑修,就连宁姚当时都没有跻身玉璞境。
蛮荒如果想要对他们赶尽杀绝,来个什么斩草除根,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从陈清都,到齐廷济、陈熙,再到陆芝和老聋儿等等,他们当年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蛮荒天下的所求之物,从来都不是这座硬骨头难啃、还没几两肉的剑气长城,托月山大祖和那拨王座大妖,他们眼中盯着的大肥肉,是那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贫瘠”二字的浩然天下。
事实上,如果当年陈清都愿意给蛮荒天下让道,让给剑气长城两洲山河,又何妨?
不够?那就在蛮荒天下,再给你剑气长城剑修立教、给你陈清都称祖的一切所需。
师徒俩徒步走到了黄泥街道上,老聋儿挑了一处生意最好的路边酒铺,掌柜是个嘴角有痣的丰腴妇人,头戴一顶各色美玉炼制成花草样式的软翠冠,穿了件砑罗的圆领绿袍,她斜靠柜台,意态闲适,手持团扇,貌极艳丽。
铺内端菜送酒的伙计,是个境界低微却神完气足的少年郎,按照山上的说法,就是道根深厚,仙苗一棵。那妇人看了佝偻老人一眼,看了青年剑修两眼,她不敢怠慢,亲自吆喝起来,老聋儿要了一壶酒和几个下酒菜,妇人转头望向内门,隔着一道黄竹帘子,喊了声铜驼,与后院灶房那边报了几个菜名。
老聋儿挑了张靠街道的桌子,视线上挑几分,手边墙上挂着些木牌。
幽郁微微皱眉,见此早已心生不喜。这种无事牌,岂可随便悬挂。
老聋儿倒是无所谓酒铺拿这种事情当招徕顾客的噱头。
先酒后菜,老聋儿倒了酒,自饮自酌,徒弟幽郁不喝酒。
老聋儿抿了一口所谓的薜荔酒,果然如那伙计所说,酒水倒在了碗中,呲呲作响,似有擘萝声。
幽郁一得空,就喜欢跟这个“活黄历”师父问些剑气长城的往事,这么些年游历途中,一直从万年之前问到了最近三百年。
老聋儿盘腿坐在长凳上,拿筷子搅动一盘免费赠送的凉拌折耳根,嫌味道不足,又跟老板娘多要了一碟辣椒油,浇在上边,夹了一筷子,慢慢嚼着,再喝了一口酒,以心声与幽郁聊到了好像还是昨天的一些事情。
“宁姚,齐狩,庞元济他们之前的上代,所谓的年轻一辈天才,凑出了十人,称之为天才,其实比较勉强。”
“这一代人,属于典型收成不好的小年份,跟他们上一代没法比,如果跟宁姚这一辈比较,那就更不够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