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狗翻了个白眼,倒是没有否认。自家小陌不就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按照那个谋划,王朱去了青冥天下,她就不必与陆地水运之主澹澹夫人、李邺侯在内的四海水君,均摊天下水运。她甚至可以二次走水,先登鹳雀楼,等于是一种‘名正言顺’的谱牒录名,昭告青冥天下了。”
“再下鹳雀楼,顺水入海,只要有人从旁推波助澜,她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候独占一座天下的水运。就又可以与青冥天下大道相契融,顺势得到白玉京的认可。”
“在这期间,岁除宫那块闲置不用多年的歇龙台作中流砥柱,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王朱可以反过来庇护岁除宫,不至于出现某个最差的结果。简而言之,这就是一桩公平买卖,王朱不必欠人情。”
谢狗评价道:“环环相扣,兵家作为。”
白发童子试探性问道:“隐官老祖,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若是平常,陈平安真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了。
白发童子说道:“有没有可能,王朱上次主动走入压岁铺子,其实是想你帮她做个决定?”
陈平安一愣,皱眉道:“不会吧?”
对于王朱主动串门骑龙巷压岁铺子,他只想到了一层,王朱当了东海水君,跻身飞升境,恢复真龙身份,按照她一贯的性格脾气,肯定不愿意锦衣夜行,必须炫耀一番。
这当然也确实是王朱的想法,但是比较表面。今时不同往日,她境界一高,眼界就广,会看得更长远。
谢狗笑呵呵道:“山主,别想了,肯定就是这样的。”
女子最是理解女子心思。
走到山脚了。
陈平安刚想施展缩地法,谢狗眼神熠熠光彩,搓了搓手,突然问道:“陈清流的合道跌境再合道,实在是太好玩了,山主能不能说道说道?”
陈平安摇摇头,“这种事哪怕有所猜测,也是不能乱说的。”
关于陈清流的合道之路,明明斩龙成功,怎么会跌境,隐藏踪迹三千载,又是如何重新跻身的十四境。
就连齐廷济这种剑气长城的老剑仙,都会倍感好奇。以至于先前在文庙议事过程中,与阿良重逢,都要当面询问此事。
大道根脚、籍贯出身晦暗不明、炼剑过程也云雾缭绕的陈清流,在浩然天下眼中,如彗星般崛起又转瞬即逝,好像就只做了两件事。
斩龙一役。
收了郑居中当开山弟子。
当时文庙议事殿内,郑居中就在场,所以阿良就让齐廷济自己去问那位白帝城的“怀仙老哥”。(注3)
其实双方关系不熟,阿良曾经大半夜偷摸凫水那条戳穿了黄河瀑布的大江,一路辛苦狗刨,再一次次鲤鱼打挺,过了龙门……
估计是什么见识都见识过的郑居中都看不下去了,当时就在龙门之巅,看着那个落汤鸡似的邋遢剑客,随便攀谈了几句。
结果没过几天,就有无数山水邸报,说白帝城郑城主,亲自阿良邀请入城手谈,有说下了一局棋,几局的,更有说几百局的。
当时在文庙里边,郑居中约莫是为尊者讳,当然不愿给几个外人,道破此事真相。尤其是阿良。
郑居中虽然是公认的魔道第一人,但是有两件事,让山巅修士觉得出乎意料,一件事就是念旧,尊师重道。
铁树山的郭藕汀,就是一个明证。正是当年郑居中的登山,让郭藕汀不得下山。
再就是郑居中,好像格外容忍那个惹祸精的小师弟柳赤诚。
阿良当年到了剑气长城,跟齐廷济一样的心态,对天下剑术高超、剑道宽阔的同行,都比较感兴趣。
可他是老大剑仙的小棉袄啊,差点成了干儿子的人啊。
董老儿,陈缉齐廷济这些剑修,不好意思问出口的,或是明知问了也没有答案便干脆不问的。
毕竟老大剑仙好像从不说剑气长城之外的事情。
阿良可不含糊,心中有疑惑,就不耻上问嘛。
在成为老大剑仙的小棉袄之前,阿良第一次过倒悬山,到了剑气长城,第一件事,就是大摇大摆登上城头,问那陈清都一事。
有无听说过浩然天下的剑客阿良?
陈清都当时斜眼那踮脚都无法跟陆芝齐平的矮个子剑修,笑呵呵回了一句,我知道你爹。
阿良不愧是阿良,大笑不已,以拳击掌,你老人家这脾气,对胃口,以后必须罩着我啊。
大概是觉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缘故,后来喝酒都没个滋味的阿良,就又开始转去询问陈清都,听没听说过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
当时陈清都只是双手负后,自顾自在城头踱步。
阿良便屁颠屁颠跟在一旁,说得口干舌燥,连那自己认得那拨金丹境剑修,都给那位老人家报上名好了。
实在是没辙了,必须祭出杀手锏。
论一人围殴一大群,阿良自认自己是一把好手,高手中的高手,但是那个陈清流,好像更强,没道理这么猛!
毕竟是阿良,老大剑仙当时还是给了句话,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答案了,那句话让阿良听了,受益匪浅,学到了一手绝活。
“反正只要是练剑的,再强也强不过我,我去费这脑子做什么,你自个儿琢磨去。”
又走了一段路程,陈平安伸手按住谢狗的头顶貂帽,笑道:“以后别这么冲动了,犯不着。”
白发童子眼珠子急转,有故事?!以隐官老祖的一贯作风,这个故事,不太可能有旖旎胭脂气,那就是谢狗跟人干上了?
谢狗哈哈笑道:“豪杰快意圣贤苦闷,我辈剑修英雄盖世!”
宝瓶洲海滨矗立有孤峰,突兀而起,如剑指天幕。
却是一处没有灵气的贫瘠之地,故而历史上无练气士在此幽居修炼,山中几无人迹。
此刻峰顶却有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邋遢道士,光脚背伞。
这位葛道人,自署三百钱道人,别号淮南。
当初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葛道士曾经现身中岳掣紫山,与山君府遥遥道贺,真人对面不相识,便是山君晋青都未能认出道士根脚,却被识货的陈清流找到了蛛丝马迹。
那旧朱荧王朝地界的中岳掣紫山,祖山叠嶂峰,就曾是老道士的众多炼丹之地之一。后来选择晋青作为继任者的老山君,其实一开始就是给葛仙君当过百年的烧火道童。老道士外出云游之前,与小道童没说归期,只是给后者留下一个未卜先知的预言,叠嶂峰将来会由一位心诚敬香的采石人主之。
之前陈清流拉着老道人,去见了小弟子柳赤诚、徒孙顾璨,介绍为紫清道友。按照光脚道士自己的说法,他跟陈清流可算半个朋友。(注4)
老道人愁眉不展,在此等人,去海上远游者,正是陈清流,说是让他稍等片刻,去去就回,当然也可能一去不回,就此别过,所以道友只需等半个时辰。
葛道人当然知道陈清流要去做什么,不是不想劝,只是挽留不住而已,根本劝不动。
老道士神色惆怅,路上故友纷纷凋零,往往一别变成诀别,可怜年年春草还从旧处生。
山巅,光脚老道身边,还站着两个八竿子能打一着的两人,一个沾点亲,一个带点故。
那一老一小,新近搬迁来此孤峰山中结茅凿井,老的,便是葛道人的师弟,骊珠洞天桃叶巷的魏氏老家主魏本源,或者准确说来,就是恢复记忆、前身的道士王旻,他跟骊珠洞天本土人氏的卢岳一样,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之一。
当年骊珠洞天那场变故,落地生根,降为福地,魏本源便离开家乡,选择在许氏清风城外一处山坳中隐居炼丹,主要还是为视若亲生孙女一般的婢女桃芽,帮她寻求狐国机缘,看看她有无那份福缘,能够先成为狐国之主,再成为整个狐族的新任主人,果能成事,那么桃芽未来的十四境,当然不敢说她一定可以合道,至少是有了一线希望。
可惜不成。
桃芽确实在狐国之内,得到了一桩大机缘,照理说就可以按部就班,桃芽在修行路上,会遇到各种机缘,有劫渡劫,有道修道……但是没过多久,整座狐国竟然都被拐跑了,归了家乡那边的落魄山。
王旻对此也无可奈何,书上说好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怎么我来辛苦就山,山反而长脚跑路了?
好在王旻心宽,觉得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味强求,着力即差,反而因此失之交臂?误了桃芽丫头?
王旻便与桃芽坦言了自己的心思和谋划,桃芽丫头更是心大,非但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如释重负,开心坏了,连连说不打紧,反过来劝慰魏爷爷,说她这辈子如果能当个梦寐以求的陆地神仙,就已经特别高兴了。再多的福缘,自己未必接得住,她胆子小,可不敢跟人打打杀杀,那种莫名其妙就跟谁起了大道之争,云诡波谲,太凶险了,她只是听一听就怕得要死。
葛道人笑问道:“桃芽,就事论事,不提用心的话,真要计较起来,还是落魄山断了你的大道前程,心中没有丝毫怨怼?”
桃芽一时愕然。
葛道人继续说道:“打个不是特别恰当的比方,你在一张赌桌上边,押小注就有机会赢大的,结果被人将整张赌桌都撤走了。”
桃芽小心翼翼答道:“葛师伯,我不喜欢赌钱。”
看似懵懂单纯的桃芽,其实她心中的小算盘打得贼响,估计落魄山都快听见了。
一个家乡泥瓶巷孤儿,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去跟那陈山主掰手腕。她为何要赌上性命,与之为敌?何况对方又不是故意针对自己,撤了一张赌桌,她留在桌上的那点本钱,和碰运气挣来的赌资,又没被一并拿走,她大可以见好就收嘛。
两位道士相视一笑。
王旻望向辽阔无垠的海面,轻声问道:“葛师兄,不会闹大吧?”
葛道人说道:“说不准的。阴阳推衍,演算之法,算不着十四境的,会自行绕路。那位道友,孤家寡人一个,光脚不怕穿鞋的。偶尔意气用事,也可以一力承担。”
王旻说道:“那位青主道友,不还有个白帝城,有了徒子徒孙?是有道脉法统传下来的。”
葛道人哑然失笑,“青主道友,哪怕闹翻天了,难道他还需要担心自己首徒的安危?”
王旻无言以对。
葛道人叹息一声,“只求人间道路转折,不在今日的‘两陈对峙’。”
事关重大,葛道人甚至与师尊询问有无破解之法,但是三山九侯先生根本没有回应这位亲传弟子的心声。
如果说天下蛟龙,人间一切龙裔、水仙,还有所有修炼水法的炼气士,都会不同程度被陈清流的剑术压胜。
再往上推溯些许,就会得出一个更惊人的结论,世间近水之地,就等同于剑修陈清流的道场?
若是再大胆假设一番,沉寂三千载,悄然砥砺剑锋之外,如今光阴长河,之于陈清流,算不算一种广义上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