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问道:“那位范先生,是怎么个态度?”
崔东山自顾自说道:“你只要是求利,只要有一丝一毫的不纯粹,就注定不成。可是无利不起早,天底下哪有不挣钱的买卖人,对吧,大师姐?”
裴钱心不在焉说道:“对的吧。”
崔东山笑嘻嘻道:“前不久刘幽州鬼迷心窍,跑去跟顾璨混了,不然他肯定要来大师姐身边晃悠几下。”
裴钱疑惑不解,“他真喜欢我?不是你们瞎起哄?”
崔东山笑道:“喜欢千好万好的大师姐,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裴钱摇摇头,神色认真道:“不正常。”
崔东山无奈道:“大师姐唉,你总不能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小黑炭吧?”
裴钱翻了个白眼。
崔东山换了个理由,“再丑的女子,都有人喜欢的。”
裴钱点头道:“这个理由比较靠谱。”
崔东山赶紧补了一句,“米大剑仙说的,我只是借用一下。”
烤鱼吃了一半,大师姐和小师兄,一起动筷子将那条草鱼翻个身。崔东山拿起筷子嗦了一口。
裴钱喝了口薏酒,又开始神游万里。崔东山说道:“那座陆地龙宫,在打开之前,不列个单子,是没办法准确估价的。”
“一般来说,我们只要不争南边那座仙府遗址的归属,玉圭宗就不会动这座龙宫的心思,这就叫礼尚往来。简而言之,我们有机会将整座龙宫包圆了。”
“再转手一卖,保管盆满钵满!”
裴钱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就在此时,馆子走进一个中年男子,开门见山问道:“崔先生,这只酒杯,卖不卖?”
崔东山笑嘻嘻不说话,只要这家伙开口询问,价格就一定不是问题。
可崔东山好像故意抬杠道:“即便我肯卖,范先生未必买得起。”
范先生微笑道:“那就君子不夺人所好。”
崔东山一下子就急眼了,挪了挪屁股,给范先生腾出个位置,邀请对方落座,范先生也不客气,跟店伙计要了一副碗筷。
裴钱放下筷子,主动跟桌对面这位商家祖师打招呼。范先生笑着点头致意,“名师出高徒,陈山主堪称练拳教拳两宗师。”
崔东山啧啧称奇,生意人,这就是生意人呐。
出门在外,是要讲一讲眼缘的。
还是小黑炭的裴钱,当初跟着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在城头上,她就不敢多看那位老大剑仙。
看多了,眼睛会疼。
上一次,还是在家乡的藕花福地。裴钱在井口旁,抬头看那身量雄伟的老道士。
她是很后来才知道这位老观主,就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实的老天爷。
有了酒泉杯,好饮之人,就不需要酿酒、买酒了。
这跟娶不起媳妇的穷光棍,却能够夜夜梦中与神女相会,有啥两样?
范先生夹了一筷子鱼肉,笑问道:“真不卖?”
崔东山叹了口气,“你来我往砍砍价,当然是可以的,卖是真的不卖。”
当年崔东山偷摸去过一趟孙巨源的私宅,双方有过一场谈心。
拥有一只酒泉杯的孙巨源,风流雅致,从没去过那座声名鹊起的酒铺,自然就没有写无事牌。
至于孙巨源有没有买过百剑仙、皕剑仙印谱,不得而知。
他跟崔东山这个外来户,聊得很投缘。
“我是东山啊。”“我还是西河呢。”
唯一一个敢当面顶嘴的英雄好汉。
只要去过剑气长城,总会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或事。
对浩然天下没有半点好感的孙巨源,曾经有个不出崔东山所料的“但是”。
“但是。”“要过城头,我答应了吗?”
范先生突然问道:“我一直找不到合道之路,崔先生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崔东山神色古怪,“一个飞升境,问个仙人境,如何合道?”
范先生皱眉说道:“你是真忘了,还是装傻?”
崔东山满脸疑惑道:“怎么讲?”
难怪称呼自己崔先生,而不是崔宗主。原来是老王八蛋欠了对方一屁股债,这会儿债主登门了?好办,赖账!
范先生说道:“早年在大骊京城,崔先生说过,礼圣是绝对不会让商家地位过高的,永远会比天时之阴阳家、地利之农家、人和之诗词篇章等道脉矮一头,简而言之,大概就是我只要一天还是商家祖师的身份,就一天无法跻身十四境。不管我用了什么法子,礼圣都不会‘让道’。但是崔瀺说他有办法,可以给我指明一条合道之路。”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他真是这么说的?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范先生倍感无奈,“崔宗主,你觉得我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吗?”
商家赚钱,是天经地义的老本行,一般来说,范先生想要合道,就是挣钱,成为那个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事实证明,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反其道行之,散钱如散道,不但挣钱第一,花钱还是第一,在钱财的聚散之间,人间就布满了无数条大大小小、无形的“财路”,可结果还是不成。事实上,范先生对此是早有预料的。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思来想去,小心翼翼道:“实不相瞒,那个老王八蛋在年轻的时候,在酒桌上吃过亏,所以最痛恨生意人了。范先生,你是清楚的,他这个人最小肚鸡肠、心胸狭窄了,记仇可以记很久,所以……也许,大概,可能,说不定他是故意坑你的。”
裴钱看了眼使劲绷着脸的范先生,看得出来,是想要骂人了。
既然完全没得聊,范先生就告辞一声,不浪费半点光阴。
崔东山问道:“范先生,嘛呢?”
范先生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没有破口大骂,没好气道:“出门赚钱!”
好你个绣虎,真当是劫富济贫?!
崔东山嘀咕道:“先把账结了呗。”
范先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朝那白衣少年招招手,笑呵呵道:“你过来。”
大概这位商家祖师爷此刻的感想,就如崔东山自己所说的那句,少年长得这么俊俏,可惜不是个哑巴。
崔东山说道:“我就不过去了,你把银子丢过来就行。”
裴钱提醒道:“差不多点得了。”
崔东山摇头晃脑,小师兄艺高人胆大,那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怵。
裴钱说道:“师父好像就在来这边的路上。”
崔东山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快步跑向门口那边,“陪范先生散个步。”
范先生走在小巷中,倒是没有直接缩地山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嬉皮笑脸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挣钱最厉害的,掉钱眼里兴许出得来,赚钱最凶的,可就出不来了。现在的,后世的,商家的徒子徒孙们怎么赚钱,都盯着你们这些个挂像上边的祖师爷呢,有样学样。”
范先生说道:“道理我懂。”
崔东山微笑道:“关键在一个心字。挣钱这种事,无非是君子取用有道,赚多赚少是一回事,心凶不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商家的立身之本,无非诚信二字。那么诚信又是怎么来的?无非是靠着明明能多赚钱、却愿意少赚钱来的。可问题是,世道财路之上,诚信能够成为一个数算的最大公约数吗?类似的问题,何其多也。你们商家啊,处处是悖论,漏洞百出。你无法调和这些矛盾,就注定无法合道。”
范先生摇头道:“不用跟我说这些粗浅道理。”
崔东山冷笑道:“粗浅?!换成我是礼圣,你们挣再多的钱,在诸子百家当中,也永远是垫底的货色。”
范先生默不作声。
崔东山踮起脚尖,拍了拍范先生的肩膀,“老范啊,挣钱嘛,不寒碜。”
范先生苦笑无言。
崔东山收回手,抖了抖袖子,再双手笼袖,淡然道:“崔瀺说了给你指明一条道路,可没有诓你,事实上,不在将来,就在当时。在那一刻起,你就在崔瀺帮你铺就的道路上了,从那一刻起,直到此刻,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财路与心路相契。故而他同时又确实是在诓你,是故意用礼圣吓唬你的,诸子百家,毕竟不同于一般修士,合道跻身十四境,过心关,哪有那么容易的。上次文庙议事,礼圣故意抬升整个商家地位,偏偏不给你一人让道,何尝不是在考验你,绣虎让你死心,你若是还心存一丝侥幸,那么礼圣就让你再死心一次。范先生,你信不信,等你走出这条巷子,就是十四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