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最后,少女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在家乡遇见的那位青衫读书郎,他的模样干干净净,像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的红烛镇大泥塘水面上,飘过的一片春叶。
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过的白衣男子,只记得当时好像他走得些悲伤。
少女心不在焉,然后被长春宫的那位太上长老,轻轻敲了一下额头,驻颜有术的妇人微笑道:“想念家乡了?”
少女有些心虚,便红了脸。
人面桃花相映红。
在宝瓶洲和俱芦洲之间的广袤大海上,有大鱼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处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鱼之上,哪怕只是住着最简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当扎眼,加上母女二人,一个体态丰腴,是熟透了的世俗妇人,少女婀娜多姿,眼眸灵气,哪怕做不得明媒正娶、需要山盟海誓的神仙道侣,在一般宗门当个丫鬟仆人肯定绰绰有余。
所以占地广阔如一座小镇的大鱼背脊之上,哪怕一家三口几乎从不出门欣赏海景,仍是让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起了觊觎之心,跨越两洲的旅程相当漫长,若是能够找点趣事,何乐不为?
好在人多眼杂,因为这条承载着无数货物的跨洲大鱼,又有一位九境仙师和七境武夫联袂坐镇,所以一些个蠢蠢欲动的青壮练气士,吃相不敢太过难看,一开始想着财帛动人心,怎么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师的亲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否则也不至于住着最廉价的房间,因此有人就借着客套寒暄的机会,敲响房门,坐下喝茶的时候,泄露出一些隐晦的暗示,结果把那个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倒是妇人的女儿,满脸冷笑,说等她爹回来再说。
当时门外廊道还站着好些个同道中人,其中还有一位中五境的资深练气士,而且还是腰间悬剑的剑修!这种事情当然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太跌价,至于两碟野菜的第一口,肯定是他来品尝,至于之后如何,看他心情,要不要赏给身边的狗腿帮闲们。
结果等到去买吃食的憨厚汉子回来,听到这么个事后,既没有战战兢兢,也没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装着最简单午餐的食盒后,只说出去聊。
妇人欲哭无泪,少女握住娘亲的手,说没事儿,有爹在呢。
妇人一下子就哭出来,说了句让少女心酸的言语,“我是怕你爹给人打啊。”
汉子跨过门槛后,轻轻关上门,抓鸡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颈,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拨脸色微变的俱芦洲练气士,那名最不动声色的六境剑修身边,有人刚要说些恫吓言语,却发现自己喉咙滚烫,像是被塞进去了一块炭火,满脸涨红,双手捂住脖子,呜呜呀呀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汉子随便丢了奄奄一息的手中练气士,对那名剑修问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甚,宗门名字是什么?”
剑修冷笑道:“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擅自启衅私斗,按照这艘渡船的规矩,你是会被丢下海的。”
汉子根本懒得废话,一拳打断那名剑修的长生桥,将那把根本来不及出招的本命飞剑,强行“连根拔出”气府,在手心轻轻握拳,将其瞬间捏爆。
剑修七窍流血地倒地不起。
其余修士几乎同时跪地求饶。
但是一切动静声响,早已被汉子运用武道神通,全部隔绝在那座房屋的门外。
汉子淡然道:“将这名剑修的根脚来历,还有你们各自姓名帮派一起报上来,吃过我一拳之后,我以后自会找你们老祖宗的麻烦。”
有人心思微动,故意胡说瞎诌了一个名字帮派,汉子武道修为近乎通神,对于练气士的心湖涟漪,观若洞火,一清二楚,当场就一拳打碎那名练气士长生证道的根本,汉子没好气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还愿意好好跟你说话,那你们就好好听。”
其余人等一个个如丧考妣。
坐镇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赶来。
修士是一位气势威严的老者。九境为练气士金丹境,山上俗语,“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是成功破开八境龙门境的天之骄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誉为鲤鱼跳龙门后,化腐朽为神奇的“点睛之笔”,整座气海凝聚浓缩为一颗滴溜溜旋转各处气府的金丹,结丹的体内意境,修士之间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结丹时气势宏伟,甚至会引来天地异象。
金丹境大修士各自的“丹室”之间,大小有着巨大差异,优劣也有云泥之别。但也存在着“大而空”、“小却妙”等特殊情况,天意难测,莫过于此。
七境纯粹武夫则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悬佩一柄大腰刀。
金丹境老修士看着廊道理的惨况,勃然大怒,正要拿规矩压人。
七境武夫轻声提醒道:“洪老,此人最少八境武夫。”
魁梧老人还不忘加重语气,重复了两个字,“最少!”
老修士迅速观察了一下自己与那汉子的间距,反正绝不会超过十丈,这让他有些为难。
十丈之内,跟一位最少八境的纯粹武夫厮杀搏命,一点都不有趣。
好在汉子没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然后有不长眼的家伙觉得有了底子,悲愤大喊道:“洪老神仙,地上剑修是青苗尖的唐休风,他的本命飞剑都给那疯子,从唐休风的体内硬生生拔出来,给彻底捏爆了!这是生死大仇,青苗尖不会放过他的!”
若是没有这个提醒,金丹境老修士还不好下定决心,结果这么一说,赶紧打量了一下地上剑修的惨淡气象,老修士咽了咽口水,这下子终于可以确定,那个出手狠辣的汉子,不但是最少八境远游境的武道宗师,而且还最少是八境大成之境,极有可能摸着了山巅境的门槛,否则无法将一名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轻松毁掉。
老修士行礼道:“放心,此事我们秉公处理,一定给前辈一个公道。”
汉子点点头,然后想了想,对那些呆若木鸡的家伙说道:“那一拳先欠着,我回头找你们老祖宗收账好了。”
汉子望向老修士和同道武夫,皱眉道;“你们可别杀人灭口,这桩事情,我自有计较。”
老修士无奈笑道:“我们不会如此行事。”
汉子不再说话,走回自己房门前,敲了敲女儿故意栓上、用来安慰娘亲的屋门,说道:“柳儿,是爹。”
少女脚步轻盈地打开房门,汉子进屋后就带上了门,妇人快步上前,脸上还有泪痕,“李二,怎么样,没被人欺负吧?有没有哪里被打了?需不需要擦点药膏?”
汉子挠挠头,憨憨笑道:“没呢,船上那边管事情的人刚好路过,我就赶紧把事儿跟人家一说,嘿,你猜怎么着,人家很讲道理,就把那些人赶走了,还要他们以后不许靠近咱们仨,所以没事了,我就说嘛,出门在外,还是好人多一些。”
少女李柳忍住笑意。
爹这趟远游没白走,都学会满嘴瞎话了。
妇人这才微微放下心,使劲拍着胸脯,颤颤巍巍的,“幸好幸好。”
汉子只是笑着,安安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媳妇。
妇人想歪了,狠狠拧了一把汉子的腰间硬肉,低声埋怨道:“女儿还在呢,也管不住狗眼!”
汉子悻悻然,还是挠头。
晚上,海上生明月。
少女李柳站在栏杆旁,远眺那轮圆月。
杨老头曾经说过,她天资好,李槐有洪福。
何谓天资?
那就是李柳生而知之。
她当初在山崖书院对大骊国师做出那个挑衅动作,不是少女不知天高地厚,而恰恰是少女最知道天高地厚。
在少女单独房间的隔壁。
妇人也是个心大的,事情过去后,立即就没觉得啥委屈了,该吃吃该睡睡,这会儿就已经呼呼大睡了。
李二躺在她身边,听着听着妇人的鼾声如雷,轻轻握住她的手。
汉子缓缓闭上眼睛。从来不会说什么腻人的情话,他也说不出口那些,好在媳妇也不爱听那些。
媳妇好,儿子好,女儿好,就是他这个当爹的不咋的,汉子闭着眼睛笑起来,偷着乐呢。
以灵气充沛著称于世的书简湖,碧波万里,风景宜人,湖内有千余岛屿,星罗棋布,约莫半数都有品秩高低不一的练气士占据或是租借,而最大的一座青峡岛,是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府邸所在。
刘志茂修的是旁门道法,他的真君头衔,虽然不是王朝的正统敕封而来,仅是山上朋友的吹捧,但是刘志茂的道法高深,早已在一次次生死大战中得到证明,由于刘志茂的口碑实在不堪,所谓的道上朋友有很多,却只能算是泛泛之交,而门内弟子,良莠不齐,并无冒出可以扛起大梁的年轻俊彦,可刘志茂仍然能够占据书简湖的青峡岛,完全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在虎狼环视当中,屹立不倒。
刘志茂在那趟北上远游之后,可谓春风得意。
因为他带回了一位对外宣称是关门弟子的小家伙,屁大一个孩子,虎头虎脑的,一开始谁都把他当做一只走了狗屎运的小土鳖,孩子也嘻嘻哈哈,仿佛浑然不觉那些或鄙夷或阴森的眼神视线。尤其是刘志茂的开山大弟子,对这个师父的关门弟子,最是不顺眼。
后来青峡岛上上下下,跟孩子相处久了,才知道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坏种,不但小小年纪就擅长装痴扮傻,而且极其记仇,颇有师父刘志茂的风范,验了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去年年末,青峡岛就惹出了一桩惊动整个书简湖的大祸事,而这个孩子正是罪魁祸首之一。
青峡岛上虽然是刘志茂一家独大,但是也有几个附庸小门派,除此之外,截江真君还盛情邀请了一些臭味相投的客卿供奉,终年享乐,可一旦出手,必然斩草除根。
至于附近几座岛屿的岛主,也是一拨正邪不定的狠辣货色,全是硬生生杀出血路的野修散修,名叫顾粲的孩子身边,还跟着他的娘亲,是个资质平平、无法修行的寻常妇人,但是生得委实诱人,于是刘志茂的客卿当中,就有人起了花花心思,想要收取妇人做通房女子,那名尖嘴猴腮的年老客卿,战力极强,百余年经营拉拢,隐约之间自成山头,便是刘志茂都要忍让三分。
此人生平最喜欢以美妇双峰作为取暖火炉,所以他的婢女,所穿衣衫与其她女子都不一样,衣襟领口处开得极大,以便他伸手入内,那些妩媚女子,被笑称为“开襟小娘”。
刘志茂对此表现得十分微妙,既不拒绝也没赞成,就装聋作哑。
然后一天借着酒劲,此人大步闯入妇人所在的宅院,一脚踹开大门,入了屋子,扛起妇人就要回家**快活一番,肆意大笑,无人胆敢阻拦。
那会儿,刘志茂的大弟子,刚好找了个由头将妇人的独子顾粲支开,骗到了青峡岛后山,说是要在瀑布处代师授艺,要传授给他一门密不外传的道家高深口诀。
结果当那名老客卿刚扛着美妇人返回豪宅大院,正要将肉感十足的美人丢到床上生吞活剥了。
那一刻,不仅仅是他,甚至不光是青峡岛,整个书简湖的大练气士,都察觉到了异样。
一时间湖水翻腾,大浪拍天,气机絮乱,骇人至极。
以至于两位闭关已久的九境修士,都不得不破关而出,去查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不惜犯众怒,兴风作浪,打乱书简湖浑厚异常的山水大气运。
然后所有练气士都目瞪口呆望向青峡岛那边,心神震撼。
一头浑身龙气的蛟龙之属,从书简湖青峡岛附近缓缓抬起一颗巨大头颅,死死凝视着某座宅院。
青峡岛山顶,有个满脸戾气的孩子,与他应该尊称一声二师姐的女子并肩而立,孩子眼神充满了恨意,望向那条头一次浮水出面的恐怖蛟龙,发号施令道:“小泥鳅!吃吃吃,把他们全部吃了!一个都不要留,一个都不要逃了!我娘亲要是受了丁点儿委屈,我就打死你!”
然后那天,那个客卿在内的一栋豪宅大院,连同数十位娇媚动人的开襟小娘,百余人,全部被那头土黄色的蛟龙给吞入腹中,满地鲜血,不计其数的残肢断骸,简直就是人间炼狱。堂堂九境大修士的客卿,一开始还不信邪,在府邸上空与那条庞然大物一番拼死抵御,仍是力战不敌,法宝尽出,竟是无法撼动那条畜生丝毫,只惹来畜生更加暴躁的杀意,最后将整条身躯跃出湖水,掠向天空,将那名试图逃窜的客卿一口咬断身躯,拦腰截断的上半身躯哀嚎着坠入湖中,又被尾随而至的土黄蛟龙张嘴咬住,最后它的身躯大半潜入湖水,头颅和脖颈浮出水面,大嘴缓缓咀嚼,发出一阵阵瘆人的声响,这个动作,对整座青峡岛都充满了挑衅。
它那一双比灯笼还要大的冰冷眼眸之中,散发出近似人类的促狭笑意。
山巅的孩子狞笑道:“好好好,小泥鳅,再去将那个王八蛋大师兄一并吃了,谁敢拦你,一并吃掉!”
哪怕是给顾粲通风报信的女子,站在孩子身边,也感到了一阵寒意,被小师弟顾粲的杀性之大,给结结实实吓到了。
截江真君刘志茂突然出现在山巅,和颜悦色道:“你的大师兄虽然有错,但是师父会好好责罚他的,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顾粲笑了,“师父,你要么打死我,然后由着小泥鳅在这里胡闹,要么就少个徒弟而已,师父你老人家弟子几十个,差一个不算什么嘛,以后我有帮着师父扬名立万,莫说是死了个大师兄,便是二师姐一起没了,也不重要嘛。”
笑脸灿烂的孩子,高高扬起脑袋,直直跟老人对视,笑问道:“师父,你说呢?”
刘志茂脸色阴沉不定,最后蓦然哈哈大笑,脸色慈祥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你这孩子,有师父当年的风采,好,很好。”
顾粲笑眯起眼,“放心,师父,你以后想要杀谁,我是你的关门弟子,肯定都听师父的,反正小泥鳅也喜欢吃人,尤其是山上的神仙,吃起来特别大补,小泥鳅高兴得很呢。唉,小泥鳅也真是的,出了家乡就长得这么快,就连师父你老人家的那只大白碗也住不下了,只能放养在大湖里,师父,你还有没有更大的碗啊?”
刘志茂笑着摇头。
孩子呵呵乖巧笑着。
唯独那个二师姐,毛骨悚然。
被顾粲昵称为小泥鳅的庞然大物,随后又将苦苦哀求的青峡岛大师兄吃掉,巨大身躯在岛上犁出一道道沟壑,蛟龙不但吃掉了那人,附近一些不怕死的看客,或是来不及逃脱的仆役丫鬟,一起吃掉,约莫是嫌弃一些凡夫俗子不好吃,撕碎身躯后便丢在一旁,它尽兴而归,摇摇摆摆返回书简湖,满嘴鲜血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