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妇人跨过门槛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视线,唏嘘道:“旺财啊,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他撕下一小块肉给脚边的旺财,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要是刮了胡子,还了得?!”
在妇人走上二楼的时候,陈平安轻轻按住画卷,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所幸妇人没有敲门打搅。
等到她走下楼梯,陈平安开始继续砸钱。
陈平安一口气往画卷中砸下十二颗谷雨钱。
依旧没能让朱敛现身。
陈平安拿起手边养剑葫,才记起进客栈前就没酒了,只能轻轻放下。
老龙城宋氏阴神支付那支竹简,掏出十颗谷雨钱,飞鹰堡陆台分赃,付给陈平安二十颗,加上倒悬山之行的出入,陈平安总计拥有二十九颗谷雨钱,为了魏羡,给画卷吃掉了十一颗,剩余十八颗。
当下桌上就只有六颗谷雨钱了。
武疯子朱敛暂时依旧在画上“摆谱”,不肯走出,那么其余两幅,魔教卢白象,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唯一一位女子剑仙隋右边,又得让陈平安掏出多少颗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瞥了眼画上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再往里头丢,自己可就真要倾家荡产了,虽说雪花钱和小暑钱,积攒了不少,可那只是数字而已,真正折算成谷雨钱后,就缩水严重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收起画卷藏入飞剑十五当中,打开门,下楼去喝酒解闷,先前为了背着魏羡上楼,忘了往养剑葫里装酒,晃着空荡荡的“姜壶”,陈平安心想那个背负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心中腹诽,说了世间其余六只“最”如何的养剑葫,小道童背着的那只,该不会是最能装酒水吧?
陈平安这会儿并不清楚,还真给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实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
那只名为“斗量”的金黄养剑葫,确实装了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东海之水,为此整座东海水面下降了数尺。
故而有个穷秀才都要忍不住啧啧称奇,外加最后半句马屁:小小葫芦,可养千百蛟龙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与老道人坐而论道,毁坏了莲花洞天的好些荷叶,才说这句话讨个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誉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庙中,那些至今还高高矗立神台上的泥像圣人们,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情,坏了人家东西,然后还要卖个乖耍无赖,可他这个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个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内的道家仙人们还自然了。
到了楼下,老板娘笑颜如花。
俊俏,有钱,气质还好,妇人越看陈平安越养眼。
陈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酿的小坛青梅酒,当着老板娘的面倒入养剑葫。
在妇人眼中,养剑葫就只是个朱红色酒葫芦而已,摩挲得光可鉴人,不值钱,但一看就是最少两代人的心爱之物,才会给用成了老物件。
妇人单手撑着腮帮,侧过身坐在长条凳上,转过头望着倒酒时手很稳的年轻人,她两颊微红,酒晕尚未褪去,笑问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给你喝完了这一斤酒,不还得再往葫芦里装一次?”
不过哪怕如此,她还是自己拎了壶酒过来,自饮自酌,没忘记捎来三碟子佐酒菜,当然还有两双筷子。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这点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装。”
妇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陈平安有些汗颜,心想魏羡你好歹是一个开国皇帝,也太丢人现眼了些。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姚家边军既然在边关名声这么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妇人一挑眉头,“呦,公子,你该不会是北晋国的谍子吧?”
陈平安指了指楼上,“有我这样的谍子吗?身边带着个这么会喝酒的朋友?还跟着个孩子?”
妇人点点头,“倒也是,北晋国如果都是公子这样的谍子,哪来这么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长胳膊,夹了两次也没能夹住一盘碟子里的酱肉,陈平安轻轻将碟子推过去些,她妩媚瞥了眼,干脆放下筷子,“与你说些也无妨,好教你们这些南边蛮子,晓得我们大泉边军的厉害。”
她打了个酒嗝,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那位半辈子都在马背上的姚老将军,是咱们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之一,膝下有三儿两女,可惜儿子死了两个,女儿死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儿,嫁去了京城,难得的好人家,都说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缘。孙子孙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两个,孙子叫姚仙之,听说十岁就入伍了,孙女叫姚岭之,更了不得,习武天赋好到整个边境都听说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都以‘之’字结尾?”
妇人笑道:“之字辈嘛。”
陈平安愈发疑惑,“定辈分那个字,不应该在中间吗?难道你们大泉不一样?”
妇人没好气道:“我哪晓得那富贵姚家的祖宗规矩,还不许有钱人有点怪癖啊?”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姚家铁骑名声这么大,在你们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红的人吧?”
妇人白了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问皇帝陛下啊?”
她自顾自笑了起来,媚态横生,“那也得皇帝老儿瞧得上我的姿色,纳我入宫,岁数大就大了,好歹是当皇帝的,说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
兴许是总算说到了些让人开怀的事情,妇人举起酒杯,朗声道:“人生路窄酒杯宽,我九娘陪公子走一个。”
陈平安眼睛一亮,举杯笑道:“这句话我记得记下来,说得好,走一个!”
两人各自饮尽碗中余酒。
门槛那边坐着个青衫客,偷偷望着酒桌上相谈甚欢的男女,满脸幽怨,碎碎念念。
“好狗不挡道!”
一个大嗓门响起,落魄书生被人一脚踹了个东倒西歪,三名腰间挎刀的男子,先后大踏步走入大堂。
为首一人,身材壮实,大冬天时节,还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陈平安左边的长凳上,汉子手底下两人熟门熟路去拎了酒和碗过来,两人坐一张长凳,一张桌子,瞬间坐满了。壮汉偏偏不要一位年轻刀客递过来的白碗,抢过妇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溅,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满脸惶恐,一手颤抖着指向妇人,颤声道:“这酒不对劲……酒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