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伸手按住这位彩衣女鬼的肩头,她如遭雷击,一身阴物煞气磅礴倾泻而出,脸庞扭曲,满头青丝疯狂飘荡,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提,就将她缓缓提起,离地尺余,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再将这头凶性毕露的枯骨艳鬼,再往上提了一尺,崔东山犹不罢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间骨架松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头的烂肉,好似那一具牵线傀儡给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没有瘫软在地。
崔东山松开手,女鬼依旧悬在原地,神魂颤抖,飘摇不定,丝丝缕缕的本元煞气从七窍当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窍流血差不多,她张大嘴巴,似在哀嚎,却没有半点声响发出。
崔东山绕着她走了一圈,三次将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讲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称斤论两之术,掂量骨气,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隐秘了,是经他改良的提纲挈领之法,脱胎于一种儒家圣贤独创的读书神通,跟“八面出锋读书之法”如出一辙,都是儒家最低也该是书院山主才能驾驭的手段。
崔东山除了法宝多,他所擅长秘术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样是翘楚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陈平安,发现后者神色如常。
终究不仅仅是当年那个草鞋少年了啊。
崔东山收敛思绪,将一颗小暑钱弹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坠落在地,枯骨双手撑在地面上,肩头耸动,连头都抬不起来,显然遭罪不轻。
好在那颗在半空就消融为精纯灵气的小暑钱,让女鬼神魂深处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复几分。
陈平安问道:“如何?”
崔东山叹了口气,“尚可。先生的运气……比较一般。”
两人再次相对而坐。
陈平安对踉踉跄跄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说道:“我有一副相当于仙人境的遗蜕,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实在是不敢置信,一时间无法言语。
此等天大鸿运,岂是她一个女鬼阴物所能消受的?莫说是金丹、元婴这些俗世眼中的陆地神仙,仙人遗蜕,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仙人境大修士,说不定都要眼红万分,毕竟潜心炼化一副仙人遗蜕,作为远游阴神的披挂甲胄,就能够攻守兼备,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壮举。
她虽是修为低劣的阴物鬼魅,否则也不至于被一个尚未地仙的修士禁锢拿捏,可是因为某些关系,她的眼界其实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飘到屋门那边,跪下去,开始磕头,大概是连陈平安和崔东山一并祈求了,带着哭腔道:“恳请开恩!让奴婢拥有一副身躯,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阳间!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崔东山勃然大怒,遥遥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脑袋偏移,只向陈平安磕头,“你给我一个小鬼磕什么头,懂不懂规矩,入庙观烧香,要拜菩萨拜真神!一个大活人,进了文武庙后,会逮着庙祝跪拜磕头吗?我看你石柔是当鬼六百年后,当得整个脑子都腐朽化萤了!”
女鬼磕头更加频繁,反反复复就是那套说辞,恳求开恩,赏赐遗蜕。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前在那条小巷弄,我跟她都没有提及石柔这个名字,崔东山你是怎么知道的?彩衣国胭脂郡那场祸事,是不是你和大骊的秘密谋划?”
崔东山脸色僵硬,自己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出现这种该死的纰漏,唉,果然跟卢白象这般的臭棋篓子下过棋,会害得自己棋力也会往下暴跌啊,崔东山赶紧站起身,一揖到底,为自己辩白:“是国师崔瀺的手笔,先生明察秋毫,与学生崔东山绝对无关啊!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这种厚颜无耻的混账话,陈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无奈道:“起来吧。”
崔东山装模作样摸了摸没有汗水的额头。
却发现陈平安是在望向那女鬼,崔东山只得再次作揖回去。
女鬼仍是不愿起身,磕头不止,这份诚心诚意,已经无需言语。
陈平安转头对崔东山说道:“那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帮着她‘开山’进入仙人遗蜕,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证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给你多少报酬?”
崔东山讶异道:“尊师重道,为先生排忧解难,是学生职责所在,需要啥报酬?”
陈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东山腼腆一笑,“先生不但学问渐深,更是人情达练。追随先生求道,学生……”
陈平安不得不打断崔东山让人肉麻的溜须拍马,“打住,我们还是有话直说。”
崔东山想了想,坐回长凳,喝了口茶水,试探性问道:“如果学生说必须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铜钱,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应?”
陈平安点了点头。
崔东山问道:“先生就不怕福祸相依,这位女鬼在我的指点下,成功鸠占鹊巢,炼化了仙人遗蜕,却被我动了手脚,再不忠诚于先生?先生愿意在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东山?”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相信你崔东山,是相信再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先生。”
崔东山沉默不语。
女鬼石柔听得如坠云雾。
完全不知这对先生学生在打什么机锋。
崔东山伸出双指捻起那张黄纸符箓,与此同时,女鬼石柔就已经被扯入符箓,一起被收入崔东山雪白大袖当中。
要知道这张符箓已是陈平安的炼化之物。
心情激荡的枯骨女鬼飘荡在冥冥虚空当中,对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
而对名义上、甚至签订了生死契约的真正主人陈平安,她其实畏惧不多,至于敬意,更是谈不上。
至于为何如此。
因为世事如此。
崔东山收起符纸后,“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几天?最多三天,就可以有结果了,无论好坏,到时候都可以继续赶路。”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几袋子大骊王朝作为赔罪礼的金精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