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可是归根结底,还是你朱敛站得高,看得足够远。”
陈平安突然担忧道:“只是你连破两境,第七境的底子,会不会不够牢固?”
朱敛叹了口气,点头道:“比起第六境的坚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确实很一般。”
朱敛喝了口酒,“但是没办法,荀老前辈道破了一句天机,说宝瓶洲所有看似前程远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么这座宝瓶洲,就会是所有七八境纯粹武夫的伤心地,这辈子就算是没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迈得大一些,趁早到达九境,先占据一席之地再说,至于之后是否如同围棋国手里边,沦为弱九段,总好过一辈子待在八段。”
陈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县城武庙,崔东山以神通显化过青鸾一国武运,所以朱敛所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唯一的隐患,朱敛自己已经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跻身九境后,断头路极有可能就断在了九境上,无望到达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数的九境武夫当中,又有强弱高低,一旦厮杀,甚至不同于围棋九段对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转劣势,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对上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当初宋长镜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杨老头暗中授意,李二当时就能打死同为九境的宋长镜。
陈平安说道:“先到先得,落袋为安,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子。”
朱敛笑道:“老奴当然奢望传说中的武道十境,却不敢半点瞧不起九境,灰尘药铺那边,郑大风一打四,帮着喂拳,我们四个,其实谁肚子里不憋着口窝囊气。只不过技不如人,就得认,我们四个,这点气度还是有的,不然郑大风瞧不起咱们藕花福地,说不定少爷也会。”
陈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个藕花福地的人,因为我在那边滞留的日子,不短,你们四个岁数加起来,估计还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说的,脚下走得快,步子大,当时我对于光阴流逝感觉不深而已。”
朱敛说道:“少爷是鸿运当头的天之骄子,有此福缘,理所当然……”
裴钱蓦然大怒,“放你个屁!”
朱敛愕然,然后笑容玩味,呦呵,这小黑炭腰杆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敛再一看,就发现裴钱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平常时候。
陈平安也有些讶异,知道朱敛不太会在这种事情上生气,陈平安就没有深思裴钱为何突然恼火起来。
朱敛没来由想起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第一次切磋前,崔东山说看你这副脸上笑嘻嘻心里贱兮兮的鸟样,我很不爽,我们打一架,我说到做到,双手双脚都不动,任你拳打脚踢,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最后嘛,就让朱敛知道了什么叫大隋书院的多宝神仙,如何在京城一战成名,给崔东山挣到手一个“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绰号。
朱敛笑道:“少爷,你这位学生崔东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陈平安无奈道:“甘苦自知,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跟你说说里边的恩怨。”
朱敛走后,裴钱还在生闷气。
陈平安笑问道:“午饭吃得太辣,火气大?”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只当是来去如风的孩子脾气,就开始继续翻阅那本法家书籍。
第二天清晨时分,背着“剑仙”和竹箱的陈平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裴钱,朱敛,石柔,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当然还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莲花小人儿。
依旧是寒碜的步行远游,算是陈平安一行人默认的老规矩了。
裴钱头顶戴着个柳条编织而成的花环,跟陈平安说崔东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画圆圈,能够让山水精怪和鬼魅魍魉一看到就吓跑,只是太难学了些,她今儿还这门仙术的边儿都没摸找呢,本来想着哪天学成了再告诉师父的,后来想了想,觉得万一这辈子都学不会,岂不是几十年一百年都得憋着不说,那也太可怜啦。
陈平安笑着听裴钱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画卷四人当中,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色眯眯的佝偻老头。
如今她和朱敛在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身后并肩而行,让她浑身难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脚步,朱敛就跟着放慢,从来不说话,就是看着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呕,总觉得朱敛的视线,尤为油腻恶心。尤其是在陈平安帮着裴钱折断柳条的时候,朱敛这个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
石柔吓了一大跳。
朱敛当时笑眯眯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见怪。”
她如今虽然是这副仙人遗蜕的主人,只是暂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类似不被朝廷正统认可的地方淫祠,所以即便拥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门,可以走一条让地仙瞠目的捷径,但是崔东山帮她掂量过斤两,她先前所学那点阴物天赋的微末伎俩,打个经验老道的观海境修士都悬,即便崔东山教了她一手傍身术法和几件保命符,至多对付个龙门境修士,唯一的用处,就是靠着遗蜕,在危急时刻,站出来帮助陈平安扛刀子挡飞剑、抵御地仙法宝。
崔东山也告诉过她,那个喜欢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胚,如今已是远游境武夫,要她悠着点。
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着嗓音与人说话,以及尽量不开口。
石柔自认可以遭受世间万般苦,身躯皮囊挨上千刀万剐也好,死后神魂被点灯也罢,都熬得住,唯独朱敛这种视线,让她束手无策。
朱敛突然凑近些,石柔赶紧挪开数步。
朱敛轻声笑道:“你这副体魄我摸得出来,应该不是女子之身,给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确确是个男子身躯……”
石柔冷声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敛继续道:“那么敢问小姐芳龄?”
石柔心中一颤,“你在开什么玩笑?”
朱敛脚步不停,转头笑望着石柔,“我朱敛看人看心,皮囊俊丑,其实没那么重要。”
石柔几乎要疯了。
石柔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陈平安。
朱敛这次没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后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时天然流露的风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给我瞧出了腰肢拧转如柳枝摇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断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疯了。
陈平安只得转头,仗义执言道:“行了,朱敛你收敛点,以后不许拿此事调笑石柔。”
朱敛立即点头,“老奴记下了。”
裴钱有些迷糊,师父也学会自己的变脸神通啦,方才转头前,脸上还带着笑意呢,一转头,就严肃许多。
陈平安回头后,对裴钱眨眨眼。
裴钱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钱偷着笑,我们师徒,心有灵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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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花福地。
南苑国京师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出现了一位仅凭相貌、气度就可以断定为谪仙人的年轻人。
他深居简出,每次外出露面,要么手持折扇,要么拎着一壶酒,悠闲散步,不会走远,而且路线固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街巷。
他名叫陆抬,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从京城教坊陆陆续续买了几名出身官宦的妙龄少女,作为奴婢,金屋藏娇在那栋僻静宅子,不过说实话,论姿容,那些美婢其实还不如他这个主人。
陆抬跟附近那座学塾的教书匠,种老先生,讨要了一名长相过得去的南苑国女谍子,作为他跟朝廷传递消息的桥梁,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宫之间飞来飞去,南苑国皇室多没面子。
今天拂晓时分,陆抬走出宅子,合拢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当他走过街巷拐角,很快就从一间绸缎铺子走出位妇人,小心翼翼走到陆抬身边,没敢多看这位世间罕见的贵公子,她害怕自己深陷其中,某天连家国大义都能不管。世间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一样?谁不愿意看些赏心悦目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