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小冬还想要刨根问底,只是崔东山已经不愿再说。
到最后,茅小冬从京城文庙搬来的那些礼器祭器,未能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
不过茅小冬对此当然更加高兴。
这意味着那颗金色文胆炼制为本命物的品秩,会更高。
距离那枚水字印,当然会逊色,但是天底下,上哪儿再去找一枚齐静春以自身精神气篆刻为字的印章?
便是茅小冬都替陈平安感到惋惜,竟然将山字印坏在了蛟龙沟那边,不然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格局,可就不是两件本命物成功后,一举突破二境瓶颈,跻身练气士二境巅峰这么简单了,板上钉钉的三境巅峰!哪怕之后剩余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只要凑足了五行之属,必然破开练气士的第一道大门槛,直达中五境!
不过茅小冬也清楚,携带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极有可能会出现大波折。
这些看似无迹可寻的取舍得失,大概就是陈平安比拳法、练剑和读书,甚至比一些他已经悟出的道理,更内在的“根本学问”。
关于此事,崔东山其实最有钻研,神人之分,魂魄深处,为何为人,崔东山和崔瀺在这条细微幽深的道路上,走得极远,说不定还是世间最远之人。
传闻当年崔瀺决定叛出文圣一脉之前,就去了中土文庙那座学问堂,在那边一言不发,看了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足足三天三夜,只看最底下的,稍高处文字,一个不看。
茅小冬微微叹息一声。
不管如何,能够顺利将这颗金色文胆炼化为本命物,已是一桩极其不俗的机缘。
事不求全,心莫太高。
不再神游万里,茅小冬将一件件礼器祭器中的文运,先后倾倒入那座丹炉内,手法妙至巅峰。
这才有了谢谢石柔眼中,山巅光阴流水染上一层金色光彩的那幕绝美风光。
五彩氤氲之气弥漫的丹炉骤然沉寂,烟云散尽。
那颗安安静静躺在五彩-金匮灶底部的金色文胆,化作金色汁液,然后慢慢“生长”拔高成为一位一指身高的背剑儒衫读书人,只是一身金色,它一个跳跃,来到了丹炉顶部的边缘,仰头望向陈平安,只是面容依旧模糊,没有定型清晰起来,大致是陈平安的模样,除了背有一把长剑,腰间还有几本以纤细金线系挂的金色小书,金色儒衫小人儿老气横秋道:“要多读书!再有,是你自己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已是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擦了擦额头汗水,点头笑道:“共勉。”
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长虹,飞快掠入陈平安的肺腑窍穴,盘腿而坐,拿起腰间系挂的一本书,开始翻看。
除此之外,还有一颗金色文胆悬停于洞府之中,与背剑悬书的儒衫小人其实为一体。
茅小冬愣了愣,然后开始皱眉。
陈平安疑惑道:“有不妥?”
茅小冬神情凝重,问道:“那炼化为本命物的金色文胆,凝神为儒衫文士,我觉得不算太过惊异奇怪,可是为何它会说那句话?”
陈平安认真思量片刻,说道:“我读书识字之后,一直害怕自己总结出来的道理,是错的,所以不管是当年面对青衣小童,还是后来的裴钱,再就是问我那两个问题的崔东山,都很怕自己的认知,其实是于我自己有理,实则对别人是错的,最少也是不够全面、不够高的粗浅道理,所以担心会误人子弟。”
茅小冬释然,反而欣慰笑道:“这就……很对了!”
茅小冬站起身,挥手撤去山巅的圣人神通,但是书院小天地依旧还在,叮嘱道:“给你一炷香功夫,接下来可以取出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牌,将一些剩余礼器祭器文运汲取,不用担心自己过界,会无意中窃取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我自会权衡利弊。在这之后,你就是正儿八经的二境练气士了。”
陈平安连忙起身致谢。
茅小冬挥挥手,埋怨道:“真不晓得小师弟你身上这股客气劲儿,到底是跟谁学来的。”
陈平安玩笑道:“说不定是文圣老先生呢?”
茅小冬立即板起脸正色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要好好领会!”
陈平安尴尬道:“我开玩笑呢。”
茅小冬训斥道:“先生传道在言传,在身教,在点点滴滴,身为晚辈,岂能马虎,岂可玩笑!”
陈平安只得点头。
茅小冬转过身,满脸笑意,哪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小师弟你还嫩着呢。
山巅光阴长河缓缓倒流,金秋时分退回盛夏光景,落叶返回树枝,枯黄转为浓绿。
陈平安在茅小冬离开后,取出那枚金色玉牌,握在手心,开始汲取东华山之巅那些未被丹炉炼化的残余文运。
一条拇指粗细的小小金色溪涧,萦绕在玉牌四周,然后缓缓流淌进入玉牌。
再从玉牌汇入陈平安手心,去往金色文胆儒衫小人所在气府。
其中所到一处,浸润了陈平安的心田。
当金色文运溪水涌入气府,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书,笑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
这大概就是陈平安在生长岁月里,极少有机会外露的孩子本性了。
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滞在洞府后,蹚水而行,走到洞府大门口,大喊一声,只见一条纯粹真气化成的火龙飞掠而至。
它一个蹦跳,坐在那龙头之上,呼呼喝喝,使劲晃荡双脚,骑龙巡狩这座人身小天地。
陈平安以内视之法,看到这一幕后,有些汗颜。
“自己”怎么这么顽皮?
感觉不比顾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里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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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小冬其实一直在默默观察这边。
最后陈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庙文运,点滴不剩。
而哪怕炼化本命物一事,几乎耗尽了那座水府的积蓄灵气,如今又是货真价实的练气士,可别说是东华山的文运,就是相对来说不太值钱的灵气,哪怕有他这么个师兄已经开了口,一样点滴不取。
茅小冬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陈平安为何能够涉险而过了。
克己。
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近乎迂腐死板、身为修行人却不知晓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规规矩矩,会让世间聪明人特别有理由去讥讽嘲笑。
故而陈平安因此衍生出来的道理,会让不讲道理的人特别厌恶。
茅小冬心中蓦然震动。
那个压在心境上的某块巨石,几乎断绝了茅小冬跻身上五境的拦路石,似乎开始有所松动。
道理不分文脉。
他茅小冬敬重先生,立志此生只追随先生一人,却也不用拘泥于门户之见,为了书院文运香火,而刻意排斥礼圣一脉的学问。
世间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辅相成。
茅小冬坐在书斋中,轻轻摘下戒尺,放在书桌上,开始闭目养神。
厚积薄发,一朝开悟,天地转运,风月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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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山在小院廊道那边,坐起身,惊讶道:“茅小冬这榆木疙瘩,都要合道了?”
崔东山向后倒去,手脚乱动,就像一只被人翻过来的雪白乌龟……他使劲嚷嚷道:“我怎么还是个狗屁元婴啊,以后还怎么活啊,我没有脸见先生了啊,谁来打死我算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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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尾渡。
三位老人并肩而行。
瞧着岁数差不多,实则悬殊极大。
在此土生土长的那位老人,以往来来去去,都不愿现身,实在是厌烦了那些俗世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