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一次次在栏杆上缓缓而行,走到尽头便转头,来回反复,一次次行走于栏杆的左右两端。
陈平安此时此刻,并不知道一个人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内心深处,每一个深刻的念头,它们就像心田里的种子,会抽芽,可能许多会半路夭折,可有些,会在某天开花结果。
陈平安更不会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简上的文字,被他反复咀嚼和念叨,甚至会在大太阳的天气里,让裴钱去晒一晒那些记载着他由衷认可、视为美好文字的竹简。
不管那些文字的好坏,道理的对错,这些都是在他在心田洒下的种子。
陈平安并不是孤例,事实上,世人一样会如此,只是未必会用刀刻竹简的方式去具象化,爹娘的某句牢骚,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诲,一翻而过又重头翻回再看的书上语句,某个听了很多遍终于在某天蓦然开窍的老话、道理,看过的青山绿水,错过的心仪女子,走散的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里的一粒粒种子,等待着开花。
陈平安仍是不知道,他只是当做一场散步散心的栏杆缓行。
人身小天地之中,拥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当中,绿衣小童们都停下了手头忙碌事情,一个个屏气凝神。
而拥有金色文胆的那座府邸,外边盘踞着那条酣睡的真气火龙,府邸里边,背负长剑、腰挂几本金色小书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儿,一身金光愈发凝练,熠熠生辉,如一尊神祇塑金身。
只是那个金光流淌全身的儒衫小人儿,不断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流溢飘散出去,显然并不稳固。
它充满了期待,期待着陈平安在栏杆上停下脚步的那一刻。
陈平安依旧在缓缓而行。
这次离开山崖书院,路上陈平安问了朱敛和石柔一个问题。
如果杀一个无错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两人摇头。等到陈平安依次递增,将救十人变成救千人救万人,石柔开始犹豫了。
只有朱敛坦言,哪怕可以救整个天下人,他也不杀那个人。
陈平安便问为何。
朱敛当时笑着给出答案:我担心自己就是那个被杀的人。
朱敛便回过头询问陈平安的答案。
陈平安说自己也给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选择。
气府内,金色儒衫小人儿有些着急,几次想要冲出府邸大门,跑出人身小天地之外,去给那个陈平安打赏几个大板栗,你想岔了,想这些暂时注定没有结果的天大难题做什么?莫要不务正业,莫要与一桩千载难逢的机会擦肩而过!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才是对的!快快将那个至关重要的慢字,那个被世俗天地无比忽略的字眼,再想得更远一些,更深一些!只要想通透了,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就是你陈平安未来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机!
只是这些内幕,它若是直白告诉了陈平安,反而会让陈平安陷入一种无比糟糕的心境。
陈平安终于在栏杆上停下脚步。
两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绿衣童子们,都充满了期待。
然后绿衣童子们面面相觑,突然间哄然大笑起来。
原来那陈平安,站定之后,那一刻的纯粹心念,竟是开始想念一位姑娘了,而且想法特别不那么正人君子,竟是想着下次在剑气长城与她重逢,可不能只是牵牵手了,要胆子更大些,若是宁姑娘不愿意,大不了就是给打一顿骂几句,相信两人还是会在一起的,可如果万一宁姑娘其实是愿意的,等着他陈平安主动呢?你是个大老爷们啊,没点气魄,扭扭捏捏,像话吗?
陈平安跳下栏杆,有睡意了,走向屋子的时候,以拳击掌,给自己不断鼓气,“不像话,肯定不像话!再说了,倒悬山那边,你又不是没抱过宁姑娘,只是那次光顾着发蒙了,啥个滋味都记不住,这怎么行?亲个小嘴儿……陈平安找死啊你?不能想这个,这个有些快了,你不刚想了那么多慢吗?与宁姑娘还是要慢些,文火慢炖,也是好的……好个屁的好……”
绿衣小童们一个个捧腹大笑,满地打滚。
倒不是说陈平安所有心念都能够被它们知晓,只有今夜是例外,因为陈平安所想,与心境牵连太深,已经涉及根本,所想又大,魂魄大动,几乎笼罩整座人身小天地。
一身浓郁金光、几乎要在心扉间结成一颗金胆如丹的儒衫小人儿,后仰倒去,忍不住骂道:“陈平安你大爷啊!”
骂完之后,它反而笑了起来。
虽说今夜的“开花结果”,不够圆满,远远称不上无瑕,可其实对陈平安,对它,已经大有裨益。
例如金色儒衫小人心口处的那颗金丹雏形,那正是茅小冬当初对陈平安炼化沈温金色文胆的最大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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