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在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那边,其实已经看过两遍同样的光景。
看着像是凄风苦雨,实则是大日曝晒之苦。
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前,鬼修没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突然对陈平安沉声道:“你何苦来哉?劳心劳力劳神,还半点不讨好。”
陈平安轻声道:“输,肯定是输了。求个心安吧。”
马远致讥笑道:“就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钱,是不是太多了些?”
陈平安反问道:“让你心安的人,是刘重润,为了她,你能够偷偷去往朱荧王朝边境,还有那人担任太上皇的藩属国,你连性命都搭上了,我怎么没见你有心疼和后悔?”
马远致愕然,无言以对。
他突然笑道:“不一样的,我这样做,还是为了能够讨长公主殿下的欢喜,希冀着能够与她结为道侣,哪怕只有几次鱼水之欢都行,毕竟长公主殿下是我这个贱种驮饭人,这辈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么?”
陈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说。”
马远致哀叹一声,“咱俩难兄难弟,亏就亏在都是模样不讨女子喜欢的丑八怪,同命相怜啊,以后你有空常来朱弦府坐坐。见着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这次轮到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平安背上竹箱,离开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还邋遢,可怎么都至于沦落到跟马远致一般境地吧?
他陈平安答应。
自己爹娘也不答应啊。
陈平安走出府邸大门后,笑了笑。
红酥如今已经不在朱弦府,被刘志茂让管家安排到了自己的横波府担任丫鬟,据说还有个女官身份,手底下管着十几号婢女。
鬼修马远致估摸着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绝对不敢拒绝岛主心腹交待的这点小事。
陈平安专程去见过一次红酥,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莅临横波府,当时红酥兴致不高,陈平安知道,肯定是因为她一个朱弦府外人,就像一个个籍籍无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枢衙门,关键是竟然还当个了小官,自然会被同僚和下属严重排挤。
不过见着了陈平安,红酥还是很高兴。
陈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让红酥领着自己逛了一趟横波府,这才告辞离去。
在那之后,红酥有天与管家告假一个时辰,离开等级森严、人人拘谨的横波府,去山门口找了趟陈先生,屋门紧闭,红酥站在门外,还跑去了渡口那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那位账房先生的消瘦身影。
红酥只好略带失望,返回横波府,将肚子里的那些感激和谢意,先攒下来余着了。
她却不知,其实陈平安当时就一直坐在屋内书案后。
一如当初年幼时煮药,除了药材好坏,最最重要,就是火候。
过犹不及。
红酥的感激,陈平安当然心领。
但是他却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与红酥所处的境地。
刘志茂那天拜访,故意提及顾璨一手造就的开襟小娘,这在陈平安看来,就是很失水准的行为,所以就以听闻真君擅长烹茶,来提醒刘志茂不要再动这类小心思了。
刘志茂当然一点就透,不再有意无意地在陈平安和顾璨之间,煽风点火。
在书简湖,凭空多出一个真诚以待的朋友,要为此额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将来需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陈平安知道。
但是陈平安更清楚,在青峡岛有红酥这样的一个朋友,对于自己的心境,其实很重要。
如沟渠明月映照之水,细水潺潺,对于干涸心田,无济于事,但是有和没有这条清澈水浅的沟渠,天壤之别。
陈平安当年为了报恩,为顾璨家里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抢水,知道每当大旱时分,哪怕抢不到水,抢不过那些半夜巡游虎视眈眈的青壮男子,可只要沟渠里边还流淌着水。
就有希望。
别人总有松懈、要回去睡觉的时候,那个时候,猫在暗处的陈平安,就可以飞奔而去,刨开水源上游田地垄边的泥土小水坝,听着哗啦啦的水流声,沿着田垄往下欢快奔跑,直到跑到顾璨他们家的田垄旁边,蹲下身,建造小水坝,沟渠流水,就会涌入田地中去,看着水位一点一点往上涨,慢慢等着,水满之后,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坝,由着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里,顾璨他们家几乎从来没有为抢水一事,犯过愁,从来没有跟同乡街坊庄稼汉红过脸,吵过架。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报答恩情。
那就是自己该做的事情。
世事难平,事情摆不平,先将自己心坎摆平了,日子就总能过下去,甚至都不会觉得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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