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没有细说下去,没有往高处说去,换了话题,“我啊,跟人吵架,从来不觉得自己都对、都好,别人的好与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图什么?自己说是说痛快了,一肚子学问,到底落在何处?学问最怕成为无根之水,从天而降,高高在上,瞧着厉害,除了读书人自家吹捧几句,意义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泽老百姓,不给他们‘人生苦难千千万、我自有安心之地来搁放’的那么个大箩筐、小背篓,反正只是往里头塞些纸上文章、让人误以为只有圣贤才配讲的道理,是会累死人的,又何谈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偻,眺望远方,喃喃道:“性本善,错吗?大善。可是这里边会有个很尴尬的问题,既然人性本善,为何世道如此复杂?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么?教人向恶吗?那么怎么办,老头子和礼圣都在等,然后,终于等到了我,我说了,人性恶,在一教之内,相互砥砺、切磋和修缮,关键是我还站得住,道理讲得好,所以我成了文圣,但是又有一个更尴尬的问题出现了,换成你这么个局外人来看,你觉得性本恶学说,可以成为儒家文脉之一,这没关系,可是真的能够成为我们儒家的主脉吗?”
老秀才自问自答道:“万万不能的。”
老秀才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沉默许久。
金甲神人难得叹息一声,带着些惋惜。
老秀才没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嘘道:“这么一想,我真是圣贤豪杰兼具啊,厉害的厉害的。”
金甲神人始终没有说一个字。
老秀才转过头,无奈道:“你咋不反驳我几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啊。”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给你这种机会。”
老秀才哦了一声,欣慰道:“那看来是我已经以德服人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
不然?
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别着急撵我走,我也要学那白泽和那个最失意的读书人,再等等,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我也想等等看。”
金甲神人问道:“万一等到最后,错了呢,不后悔?”
老秀才双手负后,眯眼冷笑:“后悔?从我这个先生,到这些入室弟子,不论各自大道取舍,后悔?没有的!”
金色拱桥之上。
剑被插入桥栏之中,剑尖与一小截剑身已经没入其中,火星四溅,无比绚烂。
坐在一旁的女子,将桐叶伞横放在膝盖上,她站起身,撑开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纸伞,抬头看了一眼,一闪而逝,唯有桐叶伞悬停原地。
她一步来到一座福地中,就在一座水井口。
那把“随手赠送”的桐叶伞,自然大有深意,只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却未必能活着发现真相的那一天。
可这与原主人有何关系?既是算计,又非算计,道可道,不可道也。
几乎瞬间,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来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见。”
她没有理睬,环视四周,点头道:“放在当下,已经算是不错的大手笔。”
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与道祖论道?”
她瞥了他一眼。
老道人神色自若。
她凝视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处,似有所悟,讥笑道:“你倒是不忘本。”
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顺势而为,举手之劳,颠倒乾坤,一洲陆沉。”
她皱了皱眉头。
老道人感叹道:“如今终究不是当年了。”
她摇摇头,“只是我换了主人而已。”
老道人没有说话。
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评论。
她问道:“就这么小一块地盘而已?”
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
她似乎失去了兴致,失望而归,便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叶伞。
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头望去,凝视着幽幽井水。
老道人收回视线,抬头望向天幕,“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见面礼,如何?”
与藕花福地相接连的那座莲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旧在看一粒水珠,看着它在一张张高低不平的荷叶上摔落,水珠大小如寻常雨滴,可是许多荷叶却会大如山岳峰峦,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张荷叶的脉络,可能就会长达数十里数百里,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势,最终落在何处,等待那个结果的出现,必然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老人丝毫不着急。
岁月悠悠,光阴流逝。
只是作为天地间最大的规矩存在,哪怕是那条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在流经老人身边的时候,都要自行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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