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观城高承的白骨法相一击不成,鬼蜮谷与骸骨滩的接壤处,又有金身神灵骤然出剑,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剑锋,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时间整座骸骨滩天摇地动,白骨法相抡臂甩开巨剑,身形下坠,瞬间没入大地阴影中,应该是退回了鬼蜮谷那座小天地当中。
金身神灵亦是退回阵法当中,那条光线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师堂,凝聚为祠堂内一座青铜蛟龙塑像嘴中所衔的一颗宝珠。
骸骨滩的夜幕,缓缓归于寂静。
半山腰处的那座仙家府邸内。
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庞兰溪,坐在一张石桌旁,使劲看着对面那个年轻游侠,后者正在翻看一本从羊肠宫搜刮而来的泛黄兵书。
庞兰溪虽然岁月小,但是辈分高,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传,有几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至于更多的中五境修士,便只能喊他小师叔祖了。这三天,府邸内就眼前这个青衫剑客一个客人,庞兰溪先前来过几次,出于好奇,该聊的聊过的,该问的也问过了,对方明明很真诚以待,也未故意卖关子兜圈子,可事后庞兰溪一琢磨,好像啥也没讲到点子上啊。
很难想象,眼前此人,就是当初在壁画城厚着脸皮跟自己砍价的那个穷酸买画人。
当时青梅竹马的她还要自己跑出铺子,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显露黄白物来着,原来他们都给这家伙蒙骗了。
在祖师堂管着戒律的宗门老祖不愿泄露天机,只讲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说,不过临了感慨了一句,这点境界,能够在鬼蜮谷内,从高承手中逃出生天,这份本事真不小。
庞兰溪就愈发好奇在鬼蜮谷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此人又怎么会招惹到那位京观城城主了。
陈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国武将撰写的那部兵书,想起一事,笑问道:“兰溪,壁画城八幅壁画都成了白描图,骑鹿、挂砚和行雨三位神女图脚下的铺子生意,以后怎么办?”
庞兰溪也有些烦恼,无奈道:“还能如何,杏子她都快愁死了,说以后肯定没什么生意临门了,壁画城如今没了那三份福缘,客人数量一定骤减,我能怎么办,便只好安慰她啊,说了些我从师兄师侄那边听来的大道理,不曾想杏子非但不领情,她与我生了闷气,不理睬我了。陈平安,杏子怎么这样啊,我明明是好心,她怎的还不高兴了。”
陈平安微笑道:“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庞兰溪点头道:“当然。”
陈平安笑容更浓,“兰溪啊,我听说你太爷爷手上还有几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图,而且是你太爷爷最耗时、最用心的生平最得意之作。”
庞兰溪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斩钉截铁道:“只要你能帮我解惑,我这就给你偷画去!”
陈平安有些无语,伸手示意已经站起身的庞兰溪赶紧坐下,“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也不觊觎那几套廊填本,只希望你能够说服你太爷爷再动笔,画一两套不逊色太多的硬黄廊填本,我是花钱买,不是要你去偷。一套即可,两套更好,三套最好。”
庞兰溪有些怀疑,“就只是这样?”
陈平安点点头。
庞兰溪还是有些犹豫,“偷有偷的好坏,坏处就是定然挨骂,说不定挨揍一顿都是有的,好处就是一锤子买卖,爽利些。可要是死皮赖脸磨着我太爷爷提笔,真正用心绘画,可不容易,太爷爷脾气古怪,咱们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领教过的,他总说画得越用心,越神似,那么给世间庸俗男子买了去,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
陈平安点点头,“心诚则灵,没有这份虔诚打底子,你太爷爷可能就画不出那份神韵了,不然所谓的丹青圣手,临摹画卷,纤毫毕现,有何难?可为何还是你太爷爷一人最得神妙?就因为你太爷爷心境无垢,说不得那八位神女当年都瞧在眼里呢,心神相通,自然生花妙笔。”
庞兰溪眨了眨眼睛。
这到底是实诚话,还是马屁话?
府邸之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腰间悬笔砚,他转头望向一位至交好友的披麻宗老祖,后者正收起手掌。
白发老人问道:“这娃儿的境界,应该不晓得我们在偷听吧?”
老祖笑道:“我帮你掩了气机,应该不知道,不过世间术法无数,未必没有意外。只看他能够逃出鬼蜮谷,就不可以常理揣度。”
白发老人抚须而笑,“不管如何,这番言语,深得我心。”
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随姜尚真进入壁画秘境之人,“真舍得卖?”
这位庞兰溪的太爷爷庞山岭,年轻时候曾有宏愿,发誓要画尽天下壮观山岳,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在披麻宗这边落脚扎根了,庞山岭小声问道:“咱们再看看?我倒想听一听,这外乡小子会如何为兰溪指点迷津。”
老祖皱眉不悦道:“人家是客人,我先前是拗不过你,才施展些许神通,再偷听下去,不符合咱们披麻宗的待客之道。”
庞山岭瞪眼道:“兰溪已经丢了骑鹿神女的福缘,若是再在情关上磕磕碰碰,我倒要看看兰溪的师父,会不会骂你个狗血淋头!”
老祖嗤笑道:“他骂人的本事是厉害,可我打人的本事比他厉害,他哪次不是骂人一时爽,床上一月躺。”
庞山岭突然笑道:“回头我送你一套硬黄本神女图,当得起妙笔生花四字美誉。”
老祖抬起手掌,掌观山河,微笑道:“就等你这句话了。忒磨蹭,不爽快。”
只是这位老祖很快就收起神通,庞山岭疑惑道:“为何?”
老祖笑道:“对方不太乐意了,咱们见好就收吧。不然回头去宗主那边告我一记刁状,要吃不了兜着走。鬼蜮谷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好不容易让那高承主动现出法相,离开老巢,现身骸骨滩,宗主不但自己出手,咱们还动用了护山大阵,竟是才削去它百年修为,宗主这趟返回山头,心情一定糟糕至极。”
庞山岭有些忧心,这两天鬼蜮谷已经与外界彻底隔绝,虽说祖师堂内的本命灯,都还亮着,这就意味着披麻宗青庐、兰麝两镇的驻守修士,都无伤亡。可是天晓得那个高承会不会一怒之下,干脆与披麻宗来个鱼死网破,骸骨滩与鬼蜮谷对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间打破,庞山岭怕就怕突然在某一刻,祖师堂那边就是一盏盏本命灯相继熄灭的惨淡下场,并且熄灭的速度一定会极快。
到时候最终能够留下几盏,谁都不敢保证,宗主竺泉也好,金丹杜文思也罢,皆无例外,真有大战拉开序幕,以披麻宗修士的风格,说不得本命灯率先熄灭的,反而就是他们这些大修士。
那位老祖猜出了庞山岭心中所想,笑着安慰道:“此次高承伤了元气,必然暴怒不已,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鬼蜮谷内还是有几个好消息的,先前出剑的,正是白笼城蒲禳,再有神策国武将出身的那位元婴英灵,一向与京观城不对付,先前天幕破开之际,我看到它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脚。别忘了,鬼蜮谷还有那座桃林,那一寺一观的两位世外高人,也不会由着高承肆意杀戮。”
庞山岭微微点头,“希望如此吧。”
府邸那边。
庞兰溪不管了,还是他那青梅竹马的杏子最要紧,说道:“好吧,你说,不过必须是我觉得有道理,不然我也不去太爷爷那边讨骂的。”
陈平安先是抬起双手抱拳,示意外边的仙师高人莫要得寸进尺了,然后一只手轻轻放在那本兵书上,手掌轻轻抚过,他是离开鬼蜮谷后,才发现羊肠宫那头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书籍,大多保养得当,品相不俗,这可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乃至于孤本了,便心情大好,开始为眼前这位少年解惑,轻声笑道:“兰溪,你觉得自己跻身金丹境,成为一位凡俗夫子眼中的陆地神仙,难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