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这桩财源滚滚的长久买卖,生财有道的琼林宗,硬是靠神仙钱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门派得以获得宗字后缀。
这座宗门在北俱芦洲,名声一直不太好,只认钱,从来不谈交情,可是不耽误人家日进斗金。
所以琼林宗既让修士眼红,又让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讥讽话语传遍南北:绣花枕头上五境,两袖清风琼林宗。
陈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门那边,城内远处有马蹄阵阵,轰然砸地,应该是八匹高头大马的阵仗,联袂出城,临近行人扎堆的城门后,非但没有放缓马蹄,反而一个个策马扬鞭,使得城门口闹闹哄哄,鸡飞狗跳,此刻出入随驾城的百姓纷纷贴墙躲避,城外百姓似乎见怪不怪,经验老道,连同那汉子的那辆牛车在内,急而不乱地往两侧道路靠拢,瞬间就让出一条空荡荡的宽敞道路来。
这是到哪儿都有的事。
那伙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一个个高坐马背,疾驰出城,一连串急促马蹄就像一串爆竹,那些神色倨傲的权贵子弟,娴熟纵马呼啸而过,人人身穿名贵貂裘,手持锦绣马鞭,挽刀背弓,还有豪奴健仆携带鹰笼,好一个追风逐电何雄哉。
不过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远处一座摊子上坐着的两位年轻人,一男一女,穿着朴素却洁净,皆背长剑,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气度,他们各自吃着一碗馄饨,神色漠然,当那男子瞧见了纵马狂奔的那伙随驾城子弟后,皱了皱眉头,女子放下筷子,对男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
应该是奔着随驾城异象而来的修行中人。
只不过年轻男女修为都不高,陈平安观其灵气流转的细微迹象,是两位尚未跻身洞府的练气士,两人虽然背剑,却肯定不是剑修。
当那负剑女子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跟摊主结账的年轻人,手持竹鞭斗笠和绿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并且气势平平,那些闯荡江湖的游侠儿无异,女子叹了口气,若是无意间一头撞入这座随驾城的江湖人,运道不济,若是与他们一般无二,是专门冲着随驾城大祸临头、同时又有异宝出世而来,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那件异宝,早已被十数国版图上根基最深的两大仙家内定,除了些不知死活的野修,旁人谁敢染指?如她和身边这位同门师弟,除了完成师门密令之外,更多还是当做一场危机重重的历练。
这场千真万确的神仙打架,凡俗夫子,稍微掺和,一不小心挡了哪位大仙师的道路,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女子思绪悠悠。
她自己已算银屏国在内诸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修士,可是比起那两位,她自知相差甚远,一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更机缘不断,一路修行顺遂,更有重宝傍身,若非两座顶尖门派是死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
十数国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着他们两位的成长和较劲。
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相逢,都会是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她其实也会羡慕。
因为那位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万众瞩目的早慧少年,确实生得一副谪仙人皮囊,性情温和,并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让女子见之忘俗的少年?
年轻男子一见师姐怔怔出神,便以为是忧愁接下来的行程,出言宽慰道:“师姐,若是没有把握,我们找到那个孩子就走,无须理会这场避无可避的灾殃,师父说过,我们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顺形势,随驾城既然享了神灵庇佑的数百年之福,就该受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天灾大祸。”
女子点点头,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男子笑道:“若说城中鱼龙混杂,奇人汇聚,我是信的,可要说这城门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们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师,哪个不是熟面孔?难道那个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还是那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其实是位江湖大宗师?”
女子微微变色,“忘了师门教诲了吗,下山游历,慎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嘱,女子视线迅速瞥过那肩头蹲猴的老人,和那个走到一辆牛车附近的年轻人,然后她内心一震,后者无事,依旧茫然无知自己师弟的冒犯言语,但是那位原本伸手在给肩头小猴儿喂食的老人,转头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女子站起身,抱拳告罪。
老人却不太领情,视线游移不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弃她的姿色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师弟却差点气炸了胸,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他就要先前踏出一步,却被师姐轻轻扯住袖子,对他摇了摇头,“是我们失礼在先。”
年轻男人狠狠剐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将其面容牢牢记在心头,进了随驾城,到时候夺宝一事拉开序幕,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必会大乱,一有机会,就要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其实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结了仇的双方,脾气真是都不算好。
其实这银屏国周边十数国,是灵气淡薄、不宜修行的贫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横行,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说这里边的练气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欢趴在小池塘里边窝里横,外边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点蝇头小利,里边的修士也乐得没有过江龙来捣乱,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以两大死对头门派为首的两位境界稀烂的金丹修士,各自领着一群小喽啰打来打去,听说对峙了好几百年了。
不过宋兰樵说得轻巧随意,陈平安还是习惯谨慎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上修士,万千术法稀奇古怪,一旦厮杀起来,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坏,都做不得准,五行相克,天时地利,运道转换,阳谋阴谋,都是变数。
进了城,为了免得那卖炭汉子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有一起跟着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那座城隍庙。
其实陈平安看得出来,那个汉子是一位纯粹武夫,约莫是三境巅峰左右,在见到自己的身形后,汉子才故意呼吸浑浊、脚步轻浮起来,想必在银屏国江湖上,一位底子还不错的三境武夫,本该小有名气才对,至于为何成了个乡野樵夫卖炭人,拖家带口挣辛苦钱,想必也会有他自己的故事。这些陈平安不会去探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