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赋一拧脚尖,隋景澄闷哼一声,曹赋双指一戳女子额头,后者如被施展了定身术,曹赋微笑道:“事已至此,就不妨实话告诉你,在大篆王朝将你评选为四大美人之一的‘隋家玉人’之后,你就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了,要么跟随你爹去往大篆京城,然后被选为太子妃,要么半路被北地某国的皇帝密使拦截,去当一个边境小国的皇后娘娘,或者被我带往青祠国边境的师门,被我师父先将你炼制成一座活人鼎炉,传授还要你一门秘术,到时候再将你转手赠予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可是金鳞宫宫主的师伯,不过你也别怕,对你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有幸与一位元婴仙人双修,你在修行路上,境界只会一日千里。萧叔夜都不清楚这些,所以那位偶遇剑修,哪里是什么金鳞宫金丹修士,唬人的,我懒得揭穿他罢了,刚好让萧叔夜多卖些气力。萧叔夜便是死了,这笔买卖,都是我与师父大赚特赚。”
曹赋感慨道:“景澄,你我真是无缘,你先前铜钱算卦,其实是对的。”
曹赋将隋景澄搀扶起身,捻出两张符箓,弯腰贴在她两处脚踝上,望向隋家三骑,“不管如何,都是个死。”
就在此时,曹赋身边有个熟悉嗓音响起,“就这些了,没有更多的秘密要说?如此说来,是那金鳞宫老祖师想要隋景澄这个人,你师父瓜分隋景澄的身上道缘器物,那你呢,辛苦跑这么一趟,机关算尽,奔波劳碌,白忙活了?”
曹赋苦笑着直起腰,转过头望去,一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边,曹赋问道:“你不是去追萧叔夜了吗?”
那人说道:“阴神远游,你自诩为真正的修道之人,这都没见识过?”
曹赋无奈道:“剑修好像极少见阴神远游。”
那人点点头,“所以说江湖走得少,坏事就要做得小。”
曹赋还要说话。
已经后仰倒地,晕死过去。
陈平安一挥手,打散曹赋施加在隋景澄额头的那点灵气禁制。
又一挥袖,道路上那具尸体被横扫出大道,坠入远处草丛中。
极远处,一抹白虹离地不过两三丈,御剑而至,手持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飘落在道路上,与青衫客重叠,涟漪阵阵,变作一人。
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颗头颅。
陈平安对隋景澄说道:“你这么聪明,决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
隋景澄跪在地上,开始磕头,“我在五陵国,隋家就一定会覆灭,我不在,才有一线生机。恳请仙师收为我徒!”
陈平安瞥了眼那只先前被隋景澄丢在地上的幂篱,笑道:“你如果早点修行,能够成为一位师门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如今一定成就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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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一处山巅,曹赋头疼欲裂,缓缓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盘腿而坐,还捧着一件东西。
低头望去,曹赋心如死灰。
抬起头,篝火旁,那位年轻书生盘腿而坐,腿上横放着那根行山杖,身后是竹箱。
没了幂篱遮掩那张绝美容颜的隋景澄,就坐在那人附近,双手抱膝,蜷缩起来,她在怔怔出神。
曹赋捧着那颗萧叔夜的头颅,不敢动弹。
陈平安问道:“详细讲一讲你师门和金鳞宫的事情。”
曹赋没有任何犹豫,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内幕和真相,一一道来。
他不想跟萧叔夜在黄泉路上作伴。
师父说过,萧叔夜已经潜力殆尽,他曹赋却不一样,拥有金丹资质。
陈平安又问道:“再说说你当年的家事和五陵国江湖事。”
曹赋依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隋景澄在曹赋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默默听着。
曹赋说完之后,那人说道:“你可以带着这颗头颅走了,暗中护送老侍郎返回家乡后,你就可以返回师门交差。”
隋景澄欲言又止。
那人没有看她,只是随口道:“你想要杀曹赋,自己动手试试看。”
曹赋脸色微变。
曹赋最后竟然真的没有死,只是带着那颗头颅离开了山巅。
下了山,只觉得恍若隔世,但是命运未卜,前程难料,这位本以为五陵国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轻仙师,依旧惴惴不安。
篝火旁。
隋景澄突然说道:“谢过前辈。”
杀一个曹赋,太轻松太简单,但是对于隋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萧叔夜和曹赋若是在今夜都死绝了。
会死很多人,可能是浑江蛟杨元,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然后再是隋家满门。
而曹赋被随随便便放走,任由他去与幕后人传话,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剑仙向曹赋师父与金鳞宫的一种示威。
陈平安拨弄着篝火,“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然后隋景澄看到那人从竹箱拿出了棋盘棋罐,然后并未像那行亭之中打谱下棋,而是开始驾驭出一口仙人飞剑,开始雕琢两颗棋子,看他刻刀手法,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赋师父与金鳞宫祖师的名字与山头名称,分别刻在正反两面,然后又是几颗棋子,俱是双方仙家的重要修士,一颗颗搁放在棋盘之上。
隋景澄微笑道:“前辈从行亭相逢之后,就一直看着我们,对不对?”
陈平安点头道:“你的赌运很好,我很羡慕。”
隋景澄却神色尴尬起来。
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心机,看来在此人眼中,无异于稚子竹马、放飞纸鸢,十分可笑。
陈平安将相互衔接的先后两局棋棋子,都一一放在了棋盘边缘。
陈平安双手笼袖,注视着那些棋子,缓缓道:“行亭之中,少年隋文法与我开了一句玩笑话。其实无关对错,但是你让他道歉,老侍郎说了句我觉得极有道理的言语。然后隋文法诚心道歉。”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隋景澄,“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书香门第该有的家风,很不错。哪怕之后你爹种种想法、行为,其实有愧‘醇正’二字,但是一事是一事,先后之分,大小有别,两者并不冲突。所以所以杨元那拨人拦阻我们双方去路之前,我故意埋怨泥泞沾鞋,便退回了行亭。因为我觉得,读书人走入江湖,属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不该受江湖风雨阻路。”
隋景澄点点头,好奇问道:“当时前辈就察觉到曹赋和萧叔夜的到来?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局?”
陈平安眺望夜幕,“早知道了。”
隋景澄笑颜如花,楚楚动人。
她以往翻阅那些志怪小说和江湖演义,从来不推崇和仰慕那种什么仙人一剑如虹,或是一拳杀寇。这两种人两种事,好当然是好,也让她这样的翻书人觉得大快人心,读书读至快目处,应当喝以茶酒,却仍是不够,与她心目中的修习仙法、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犹有差距。
她觉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是处处洞悉人心,算无遗策,心计与道法相符,一样高入云海,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真正高坐云海的陆地神仙,他们高高在上,漠视人间,但是不介意山下行走之时,嬉戏人间,却依旧愿意惩恶扬善。
陈平安缓缓说道:“世人的聪明和愚笨,都是一把双刃剑。只要剑出了鞘,这个世道,就会有好事有坏事发生。所以我还要再看看,仔细看,慢些看。我今夜言语,你最好都记住,以便将来再详细说与某人听。至于你自己能听进去多少,又抓住多少,化为己用,我不管。先前就与你说过,我不会收你为弟子,你与我看待世界的态度,太像,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教你最对的。至于传授你什么仙家术法,就算了,如果你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去往宝瓶洲,到时候自有机缘等你去抓。”
隋景澄换了坐姿,跪坐在篝火旁,“前辈教诲,一字一句,景澄都会牢记在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点道理,景澄还是知道的。前辈传授我大道根本,比任何仙家术法更加重要。”
陈平安从袖中伸出手,指了指棋盘,“在我看来,兴许没有处处适用的绝对道理,但是有着绝对的事实和真相。当你先看清楚这些那些隐藏在言语、行为之后的人心真相,知道一些脉络和顺序,就会复杂事情变得更加简单。道理难免虚高,你我复盘两局棋便是。”
陈平安捻起了一颗棋子,“生死之间,人性会有大恶,死中求活,不择手段,可以理解,至于接不接受,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