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争。
其实还有争的学问。
不过柳清风觉得与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会更好。
年少读书郎,不用心读书,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
只需要不犯大错就行了。
少年柳蓑鼓起勇气,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什么都不争,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太吃亏了吧。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不好!”
柳清风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摇头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少年,打趣道:“这么笨,怎么当我的书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风突然说道:“走了。”
柳蓑跟着这位老爷一起离开。
柳清风缓缓而行,想着一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还有问题,只是一看到老爷这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搅老爷了。
李宝箴如今的作为,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
李宝箴的野心,也可以说是志向,其实不算小。
这位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在做一个尝试,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读书种子,江湖豪侠,士林领袖,庙堂官员,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如今还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例如那个获封“大周正”的神童。
听上去很不合礼,阴谋意味十足,显得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实则不尽然。
李宝箴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个目的,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够有一天,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来掌控,道理很简单,连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复一年,修道胚子成了某位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长久以往,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就很容易讲得通。
在这期间,又有那位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从意图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
比如今年以来,青鸾国又有几位文坛名士,声名狼藉。
怎么做?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
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继而开始悄然蓄势,开始引领文坛舆论,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
最后就更简单了,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大肆编排,以私德有亏,攻讦那几人。这个时候,就轮到江湖、市井发力了,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私家书肆掌柜,开始轮番上阵,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御用”文人,开始痛心疾首,仗义执言。到最后,一个个身败名裂,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当真介意真相吗?可能会有,但注定不多,绝大多数,不就是看个热闹?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
为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要他们去多想?
柳清风就不会。
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
喧嚣过后,便是死寂。
历来如此。
柳清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开了一个好头啊。”
何况李宝箴很聪明,很容易举一反三。
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对身边那少年说道:“柳蓑,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担任棋子,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你只管点头答应,不但答应对方,你还要手段尽出,竭力而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
少年书童脸色惨白。
头脑一片空白。
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言语。
柳清风神色如常,轻声道:“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的。我将你留在身边,其实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白白死了。在此期间,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积攒人脉,最终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为何明知如此,还要留你在身边,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而且比他要更加聪明,聪明到最终真正的裨益世道。”
少年书童满脸泪水,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吓到的。
柳清风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少年抹了把眼泪,点头。
柳清风微笑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尝试去忘了这些。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
片刻之后,柳清风难得有惊讶的时候。
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但是那位大骊派遣给自己的贴身扈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那少年手中拎着一只纸鸢,笑容灿烂,“柳清风,我扛着小锄头,挖自己的墙脚来了。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没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再说了,我的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与他客气什么。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数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着。”
柳清风笑道:“这可有点难。”
对方的隐蔽身份,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所以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柳清风抓住后,低头一看,并无丝线,便笑了。
柳清风抬起头,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柳清风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
崔东山大步前行,歪着脑袋,伸出手:“那你还我。”
柳清风笑道:“当然有人白白送我,是更好,我就收下不还了。”
崔东山啧啧道:“柳清风,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
柳清风笑眯眯问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站在原地,双脚不动,肩膀一耸一耸,十分调皮了,笑嘻嘻道:“你早就见过了啊。”
柳清风想了想,“猜不出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为表诚意,我就不与你卖关子了,我家先生,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
柳清风愣了半天,试探性问道:“陈平安?”
崔东山也愣了一下,结果一瞬间,就来到柳清风跟前,轻轻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打得柳清风一个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只听那人怒骂道:“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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