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见识山上仙家的木质印章,印文是“休歇”,边款是“名利关身,生死关命”。
陈平安便询问这些木印章能否买卖。
那位水龙宗女修笑语嫣然,说过桥的橘木印章属于本宗信物,不卖的,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记录在案。但是龙宫洞天里边有座铺子,专门售卖各色印章,不光是水龙宗独有的仙家橘木印章,各种名石印章都有,客人到了龙宫洞天里边,定然可以买到有眼缘的心仪之物。
陈平安刚想要问龙宫洞天里边的木印,价格如何。
就被后边的人抱怨不已,骂骂咧咧,让他赶紧滚蛋,少在这边调戏仙子。
陈平安只得转身道了一声歉,这才赶紧离开队伍,给后边的客人让出道路。陈平安有些遗憾,仙家铺子的大小物件,贵不说,而且越是大宗门山头,想要捡漏就越难。反而是当年宝瓶洲青蚨坊、蜂尾渡包袱斋这类不大的渡口,还有些机会。
那座桥面极为宽阔的长桥本身,就有辟水功效,拱桥还是拱桥,只是这座入水之桥如倒挂,据说桥中央的弧底,已经接近大渎水底,无疑又是一奇。
上了桥,便等于走入大渎水中。
桥面极宽,桥上车水马龙,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还要夸张。
由此可见,水龙宗光是收取买路钱,每天就要日进斗金。
陈平安抬头望去,大渎之水呈现出清澈幽幽的颜色,并不像寻常江河那般浑浊。
桥长三百余里,所以石桥两端可以雇佣车马,乘坐往来。
大渎和石桥另外一端,水龙宗还有绵延不绝的府邸建筑,两边各有一位玉璞境祖师坐镇,因此被习惯性划分为南宗和北宗。祖师堂选址大渎北方,而水龙宗祖师堂前身,即是济渎三座远古祠庙之一,所以据说北宗子弟一向自视甚高,与南宗同门,两者之间隐约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界线。
陈平安倒是可以理解,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这种人之常情的心态,在所难免。
以后卢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开枝散叶,说不定也会如此,卢白象的嫡传弟子,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师堂,兴许一样会不太自在。
该如何未雨绸缪,最考验一座山头的门风。
翻书认识古人故事,路上观人即是观己,这大概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宗旨所在。
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劲琢磨也琢磨不出真正的学问来,便是推敲出了道理,难免空泛,如崔东山所说,好道理一拿出肚子,搁在了物欲横流的世道大路上,就要不堪一击,如何不是遗憾。
只是有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却没能梳理出一两条脉络来,随波逐流后,以世事如此宽慰自己,虽是无奈之举,终究可惜。
这一切的得失,陈平安还在慢慢而行,缓缓思量。
大渎水中长桥的风光再稀奇,走了几十里路后,其实也就寻常。
哪怕水中长桥的四周,有那亮如萤火灯笼的古怪游鱼,和水神河伯麾下众多阴物的游曳不定,看多了,便会让人失去兴致。
陈平安发现前十数里路途,几乎人人兴高采烈,左顾右盼,凭栏远眺,大声喧哗,然后就渐渐安静下去,唯有车马行驶而过的声响。
陈平安的最大兴趣,就是看那些游客腰间所悬木印章的边款和印文,一一记在心头。
若是之后龙宫洞天里边的仙家橘木印章太过昂贵,自己拣选良木篆刻便是。
行出百余里后,桥上竟有十余座茶肆酒楼,有点类似山水路途上的路边行亭。
陈平安挑了一家高达五层的酒楼,要了一壶水龙宗特产的仙家酒酿,三更酒,两碟佐酒菜,然后加了钱,才在一楼要到个视野开阔的临窗位置,酒楼一楼人满为患,陈平安刚落座,很快酒楼伙计就领了一拨客人过来,笑着询问能否拼桌,若是客官答应,酒楼这边可以赠送一碗三更酒,陈平安看着那伙人,两男一女,瞧着都不怎么凶神恶煞,年轻男女既不是纯粹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像是豪阀贵胄出身,他们身边的一位老扈从,约莫是六境武夫,陈平安便答应下来,那位公子哥笑着点头致谢,陈平安便端起酒碗,算是还礼。
其实想要观景更佳,更上一层楼,很简单,加钱。
只不过走了百余里,看遍了大渎水下风光,再来额外掏钱,便是冤枉钱了。
当然不把神仙钱当钱的,大有人在。
陈平安喝着酒,默默听着酒客们的闲聊。
纸包不住火,哪怕大篆王朝皇帝严令不许泄露那场交手的结果,可人多眼杂,逐渐有各种小道消息泄露出来,最终呈现在山水邸报之上,于是猿啼山剑仙嵇岳和十境武夫顾祐的换命厮杀,如今就成了山上修士的酒桌谈资,愈演愈烈,相较于先前那位北方大剑仙战死剑气长城,消息传递回北俱芦洲后,唯有祭剑,嵇岳同为本洲剑仙,他的身死道消,尤其是死在了一位纯粹武夫手下,山水邸报的纸上措辞,没有半点为尊者讳、死者为大的意思,所有人言谈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这座酒楼的风评,几乎一边倒。
哪怕是剑修,都在赞誉那位大宗师顾祐,提及剑仙嵇岳,只有讥讽和愤懑。
顾祐拳法通神,并无弟子传承。
嵇岳却还有一座声势不弱的猿啼山,门中弟子不在少数,只不过猿啼山有些青黄不接,如今已经没有上五境剑修坐镇山头。
嵇岳在世的时候,一位仙人境剑修,就足够。
嵇岳一死,剑仙之名,生前威势,好像都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有人怒道:“什么狗屁大剑仙,既不敢去剑气长城杀妖,还给一位武夫以命换命打杀了,丢尽了我们剑修的脸面!”
有人点头附和,讥笑道:“都说嵇岳跻身仙人境时日还短,要我看啊,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境,一直就是那雷打不动的玉璞境剑修,嵇岳自封大剑仙的吧。”
有人哀其不幸怒气不争,“虽说对手是咱们洲的四大止境武夫之一,可这嵇岳死得还是窝囊了些,竟然给那顾祐锁住了本命飞剑,一拳打烂身躯,两拳打碎金丹元婴,三拳便毙命。堂堂猿啼山剑仙,怎的如此不小心,没去剑气长城,才是好事,不然丢人更大,教那些当地剑修误以为北俱芦洲的剑仙,都是嵇岳之流的绣花枕头。”
片刻之后,便有与猿啼山有些关系和香火情的修士,愤慨出声道:“嵇剑仙修为如何,一洲皆知,何必在嵇剑仙战死之后,阴阳怪气说话,早干嘛去了?!”
有人啧啧道:“哎呦喂,总算有猿啼山的朋友,站出来仗义执言了。”
有人故意“压低嗓音”,微笑说道:“咱们都小心点,猿啼山大剑仙嵇岳交友广泛,咱们偏偏说这些不讨喜的言语,就会给人打得乖乖闭嘴的,猿啼山的规矩,恁大,出剑,更是贼快,吓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