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苦笑道:“老大剑仙,只能如此了吗?”
陈清都抬了抬下巴,“问我作甚,问你剑去。”
魏晋更加无奈。
魏晋这一次离去,老大剑仙没有挽留。
只留下两个剑术高的。
陈清都说道:“你那小师弟,没答应点燃长命灯,但是与我做了一笔小买卖,将来上了战场,救他一次,或是救他想救之人一次。”
陈清都笑道:“这么怕死的,突然不怕死了。那么话少的左右,竟然说了那么多,你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左右说道:“想要知道,其实简单。”
自然是先当了我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再说。
陈清都笑呵呵道:“劝你别说出口,你那些师侄们都还在剑气长城,他们心目中天下无敌的大师伯,结果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不像话。”
左右不是不介意这位老大剑仙的言语,只是当下他更介意一件更大的事情,问道:“若是他来了,当如何?”
陈清都一手负后,一手抚顶,捋了捋后脑勺的头发,“大门敞开,待客万年,剑仙对敌,只会嫌弃大妖不够大,这都不懂?”
左右点头道:“有理。”
陈清都打趣道:“呦,终于想要为自己出剑了?”
左右说道:“文圣一脉,只讲理不吹牛,我这个当大师兄和大师伯的,会让同门知道,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不是过誉,这个评价,还是低了。”
陈清都笑道:“还要更高些?怎么个高?踮脚跟伸脖子,到我肩头这儿?”
左右说道:“陈清都,隔绝天地,打一架。”
陈清都双手负后,走了。
左右重新闭目养神,温养剑意。
下一场大战,最适宜倾力出剑。
极远处。
女子周澄依旧在荡秋千,哼唱着一支晦涩难懂的别处乡谣。
是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岁数也是少女的时候,一位来自异乡的年轻人教给她的,也不算教,就是喜欢坐在秋千不远处,自顾自哼曲儿。她那会儿没觉得好听,更不想学。练剑都不够,学这些花里花哨的做什么。
后来周澄第一次听说了山泽野修这个说法,他还说之所以来这里,是想要看一眼心目中的家乡,没什么感情,就是想要来看一看。
大剑仙陆芝走到秋千旁边,伸手握住一根绳索,轻轻摇晃。
周澄没有转头,轻声问道:“陆姐姐,有人说要来看一看心目中的家乡,不惜性命,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故乡?你又不会死,何况积攒了那么多的战功,老大剑仙早就答应过你的,战功够了,就不会拦阻。”
陆芝是个略显消瘦的修长女子,脸颊微微凹陷,只是肌肤白皙,额头光亮,尤为皎洁,如蓄留月辉一年年。
她的姿容算不得如何漂亮,只是气势之盛,安安静静站在秋千旁边,就像那不敛剑气的左右。
陆芝摇头道:“之所以有那么个约定,是给自己找点练剑之外的念头,能做了,不一定真要去做。”
周澄不再言语。
陆芝轻轻晃动秋千,“可以正大光明去往倒悬山之后,那个念头就算了结。如今的念头,是去南边,去两个很远的地方,饮马曳落河,拄剑拖月山。”
周澄转头笑道:“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你喜欢他?”
陆芝摇摇头,“不是个女子,就一定要喜欢男人的。我不喜欢自己喜欢谁,只喜欢谁都不喜欢的自己。”
周澄笑道:“陆姐姐,你说话真像浩然天下那边的人。”
“周澄,哪天秋千没了,你怎么办?”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欢一个人,至于吗?”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欢他啊。反正什么都没了,师门就剩下我一个,还能想什么。陆姐姐天赋好,可以有那念头去做,我不成,想了无用,便不去想。”
陆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剑仙,还不止一两个,你说可不可笑?”
周澄不说话,也没笑。
北俱芦洲的郦采剑仙,是个不肯消停的主儿,今天与太徽剑宗韩槐子问剑,明天就去找其他剑仙问剑,问剑剑仙不成,就去欺负元婴剑修,嚷嚷着我一个娘们你都打不过,不但如此,竟然连打都不敢打,还算是个带把的吗?元婴剑修往往气不过,输了之后,就去呼朋唤友,在剑气长城,谁还没个剑仙朋友?请那剑仙出山后,郦采赢了倒还好,换人问剑,输了的话就再去找那元婴剑修,三番两次后,那元婴剑修就哭丧着脸,剑仙朋友已经不愿见他了,便与郦采说薅羊毛也不能总逮住他一个往死里薅啊,于是偷偷帮着郦采介绍了另外一位元婴,说是找那个家伙去,那家伙认识的剑仙朋友,更多。
郦采便打心底喜欢上了剑气长城。
打不完的架,而且输赢胜负,都没有后顾之忧,比那束手束脚、要讲什么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芦洲,好太多。
郦采差点都想要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就在这边待着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这个念头,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这种男人,一辈子都不会专情喜欢一个女子,喜欢他做什么?不是作践自己吗?可是女子剑仙坐在城头上,或是在万壑居宅邸养伤的时候,千思百想,又无法不喜欢,这让郦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郦采暂住的万壑居,与已经成为私宅的太徽剑宗甲仗库离着不远,与那主体建筑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更近。
郦采便寄出一封信给姜尚真,让他掏钱买下来,由于担心他不乐意掏钱,就在信上将价格翻了一番。
有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有个酒糟鼻子,拎着酒壶,难得离开住处,摇摇晃晃走在城头上,看风景,不常来这边,风太大。
路过那个剑穗极长拖剑而走的玉璞境剑修,城头太宽,其实双方离着很远,但是那个原本心不在焉的吴承霈,却猛然转头,死死盯住那个老人,眼眶泛红,怒骂道:“老畜生滚远点!”
老人在剑气长城绰号老聋儿,绰号半点不威风,但却是实打实的剑气长城巅峰十人之列,更别提老人的名次,犹在纳兰烧苇、陆芝之前。
说句难听的,在人人脾气都可以不好的剑气长城,光凭吴承霈这句冒犯至极的言语,老人就可以出剑了,谁拦阻谁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聋儿却真像个聋子,不但没说什么,反而果真加快了脚步,去如云烟,转瞬间不见身影。
吴承霈这才继续低头而走。
老聋儿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视而不见,老人都没说话。
只是到了僧人那边,才站着不动,沙哑说道:“再说一说佛法吧,反正我听不见。”
已经坐在城头一端最尽头的,僧人便说了些佛法。
僧人蒲团之外,是白雾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骤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阴长河被无形之物阻滞,溅起水花后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丝毫,便缩回手,算是无功而返了一次。
老聋儿再去那位曾是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那边,位于城头另外一端的尽头,老人说了差不多的言语,那位儒家圣人也说了些,老聋儿点点头,再去找那个极高处云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说过了些话,老聋儿这才离开城头,去往那座由他负责镇压数千年之久的牢狱,这座牢狱没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关押在距离地面近的地方,老聋儿经过一座座牢笼的时候,谩骂声、讥讽声反正都听不见,至于大妖震怒,牵引整座牢狱都震动不已的动静,老人更是不理睬,佝偻老人头也不抬,便也见不着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视线,最后去底层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传授剑术,学与不学,无所谓,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个更幸运些?不好说。
老大剑仙先前与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那城头厮杀的那一天,除了凭借功劳换来的三条金丹小命,按照约定,可以留下,只是别忘记宰掉牢狱里所有的妖族,如果这句话没听进去,那就真要聋了,一头死了的飞升境大妖,怎么能不聋?
老聋儿没觉得有什么好怨怼的,几千年来,挑挑选选,就先后挑选了三头妖物,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再好的资质,能够压境再多,时日久了,也会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简单,境界不够,怎么活几百年?活几千年?就会自然而然死去。所以历史上死了几个,老聋儿便要惋惜几次,等啊等,就这么等着,如今还活着的三位不记名弟子,已经死了不知多少个悄然学剑悄然而逝的师兄。
三人当中,一个才洞府境,一个龙门境,一个几乎就要失心疯了的金丹境瓶颈。
老聋儿在收徒这件事上,很开诚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婴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剑气长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还有甲仗库、万壑居以及停云馆这样的剑仙遗留宅邸,其实还有一些勉勉强强的形胜之地,但是称得上禁地的,不谈老聋儿管着的牢狱,其实还有三处,董家掌管的剑坊,齐家负责的衣坊,陈家手握的丹坊。
剑坊所铸之剑,从来没什么太好的剑,法宝都算不上的制式长剑而已,剑仙爱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剑修,都会赠送一把,一样爱收不收。豪阀子嗣,大族子弟,靠家族传承也好,花重金从浩然天下购买也罢,只要能够从别处捞到手一把好剑,那就都是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