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伸出双手,勾画出一张棋盘,然后又在棋盘当中圈画出一小块地盘,轻声说道:“如果说是这么大一张棋盘,对弈双方,是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那么那位灰衣老者就是下棋一方,棋力大,棋子多,老大剑仙就是我们这边的棋手。我境界低,接下来投身战场,要做的,就是在大棋盘上,尽可能藏掖,示弱,悄悄打造出一张我可以控制的小棋盘,大天地之下,有那小天地,我坐镇其中,胜算就大,意外就小。所以如果当时不是太仓促,容不得我多想,我根本不想过早出城厮杀,恨不得蛮荒天下的畜生,从战事开始到结束,都不知道剑气长城有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说到这里,陈平安取出养剑葫,晃了晃,微笑道,“好在出城的那一刻,便习惯性多想一些了。”
老大剑仙与那灰衣老者的赌注,其实大有玄机。
甚至可以说,正是陈清都的那次押注,让陈平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最终的对敌之策。
道理很简单,陈平安到底有几斤几两,老大剑仙一览无余,甚至有可能比大师兄左右看得更加真切。
陈清都看待那个少年离真,一样看得出大致的深浅。
所以陈平安瞬间了然,不用狠了心与对手换命。
也不该是想着求生,而是求胜。
至于离真,远远高估了自己在那灰衣老者心目中的地位。
灰衣老者真相想要的弟子,是某个彻底改换道心、同时继承全部剑意的崭新“观照”才对。
身为蛮荒天下大道显化的存在,对于嫡传弟子离真的重视,至多是与剑气长城的宁姚持平。
身为一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而不知自己是弃子,不去试图在根本上改变困局处境,就会很致命。
应当引以为戒。
先是死在北俱芦洲的怀潜,后有死在剑气长城下的离真。
一个是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蛮荒天下的天命所归。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偷偷喝几口酒,肯定不多喝,嬷嬷莫要告状。”
白嬷嬷神色和蔼,缓缓道:“姑爷只要不喝醉,多喝些无妨。姑爷做事情,无论大事小事,总能让人放心。”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便咳嗽不已,很快就收起养剑葫。
姑爷这点小动静,还不至于让老妪忧心,毕竟此次大战,姑爷最大的裨益,就是武夫体魄。
那个郁狷夫,估计从今往后,只要与自家姑爷问拳一次,就要多雁撞墙一次了吧。
白嬷嬷小声问道:“天地劫难,何其凶险,姑爷为何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只是事后从纳兰夜行那边听闻,老妪当下依旧心有余悸。
陈平安轻声说道:“先前游历北俱芦洲,对于云海天劫,雷池造化,都算不太陌生,其实两者运转的大道根本,规矩相似,所以我应付起来,才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所以说很多时候,运气,还是要讲一讲的,那场架,离真其实想得也不少,只是运气,不算好。话说回来,换成我是离真,在剑气长城与人厮杀,早就该将‘运气’与‘压胜’一物一事,计算在内,说到底,离真还是太……年轻了。如果离真经历过剑气长城攻守战之后,年纪再大点,离真会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说到这里,陈平安自顾自笑了起来。
倾力出拳与递剑,打杀离真。
到底是一件痛快事。
下一个被托月山魂魄拼凑重塑肉身的离真,终究不是离真了,只说魂魄“真我”,不说境界修为,比那靠着本命灯续命还魂的怀潜还不如。
离真离真,果然是名字没取好。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相互磕碰,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不是当真不着急,只是拘得住念头。
最早教他这种“心法”的人,是姚老头,只是老人说得太过空泛,言语道理又少,在只是窑工学徒而非弟子的陈平安这边,老人从来惜字如金,所以当年陈平安只在烧瓷拉坯一事上多想,但是那会儿往往越想越着急,越用心越分心,体魄孱弱的缘故,总是眼高手低,心快手慢,反而步步出错。
真正让陈平安豁然开朗的人,能够将一个道理用在人生千百件事上的人,其实是第一次去往骊珠洞天游历的宁姚。
人生道路上,出现任何问题,先压情绪,所有思虑,直指症结所在。
宁姚的一言一行,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却偏偏又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大道无情,刻薄冷酷。
所以后来游历途中读书,在一部史书上看到那句“冬日可爱,夏日可畏”,陈平安便有了感同身受。
反观马苦玄之流的天之骄子,便是那炎炎夏日,大日悬空,管你人间会不会大旱千里,生灵涂炭。
人生际遇,会悄无声息地决定每个人对道理的亲近程度。
有些一见倾心,见之惊爱。
有些见之无感,甚至是见之反感。
难怪崔东山曾经笑言,若是愿意细究人之本心,又有那察见渊鱼的本事,世间哪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喜怒无常,皆是种种本心生发的情绪外显,都在那条条驿路上边走着,快慢有别而已。
崔东山泄露过一些天机,说他之所学,宗旨所在,便是将生死、七情六欲这些含糊不清的概念,设置出九条相对笼统的大纲,再细分出三十六种细则,在这纲目之外,还有三条最根本的计算规矩,相互间纵横交错,其实就是一座棋盘罢了。人之所想所思,每一个念头,都在这棋盘上边枯荣生灭,为何起,为何落,皆是有理依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