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赤诚对那个卢正醇没兴趣,只是好奇问道:“你这种人,也会有朋友?”
顾璨点头道:“有还是有的。”
柳赤诚笑道:“其实就只有一个陈平安吧?”
顾璨摇摇头,“从小到大,他就一直没有把我当朋友看待,差着太多岁数,我也一样,算是半个亲人吧,不一样的。至于那个心比天宽的刘羡阳,只是因为陈平安,才与我亲近些,不然我跟他从来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不过勉强算是朋友。”
等到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返回,应该会成为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当年刘羡阳本就是因为祖上是陈氏守墓人的缘故,才会被带着远走他乡。
刘羡阳有一点,最让顾璨佩服,天生就擅长入乡随俗,从来不会有什么水土不服的状况发生。
至于自己,到了书简湖之后,竟然连那个最大的长处,耐心,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顾璨回顾那段看似风光的青峡岛岁月,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纪小,根本不是借口。
顾璨看着桌上的菜碟,便继续拿起筷子吃饭。
柳赤诚突然说道:“以后去了白帝城,这些关系,能断就断吧。”
顾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饭,没说话。
柳赤诚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更改顾璨的性情,恐怕还得看师兄的传道手段,便转移话题,“先前你所谓‘混得还行’,是多行?既然是与你同乡的同龄人,那就是金丹剑修?还是元婴练气士?”
顾璨说道:“如今是四境练气士,十年之内,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帮着许氏管着狐国的一小部分买卖,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钱堆出来。”
柳赤诚收起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笑道:“未来的小师弟,你是在逗我玩呢,还是在讲笑话呢?”
顾璨神色沉稳,不喝酒,下筷慢,还喜欢细嚼慢咽,“如果杀个人就得跑路,这辈子真能有个安稳踏实的落脚地儿?”
柳赤诚哑然失笑,摇摇头,“一个修行如此不堪的废物,也值得你杀人跑路?我这人很好说话的,你点个头,我帮你解决了。一个许浑而已,连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顾璨反问道:“万一呢?何必呢?”
柳赤诚无言以对。
顾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过真要对死敌出手了,就得让对方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再就是,让旁人挑不出错。
至于旁人,只分两种,一个陈平安,再加上所有其他人,一定要作取舍的话,就不用管后者。
总之陈平安这辈子都别想与自己彻彻底底,撇清关系。
柳赤诚笑容灿烂。
这小子,真是越看越顺眼。
自己当这护道人,可真是黄花闺女上花轿头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愿,当得很舒心。
这让柳赤诚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顾璨问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师弟,我能不能学到最顶尖的术法神通?”
柳赤诚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极丰,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师弟,当然可以学,随便你挑,只是能否学成,就不好说了。”
顾璨说道:“我都要学。”
柳赤诚用折扇点了点顾璨,笑道:“你啊,年少无知,痴人说梦。”
不是不清楚顾璨极佳的修道资质,不然根本没有将其带往中土神洲的念头,作为重返白帝城的敲门砖,但是师兄创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间寻常道场。
柳赤诚对师兄怨怼极深,不假,但是不提这些陈年旧怨,师兄的的确确是柳赤诚此生最敬畏之人。
然后才是龙虎山大天师,再是与师兄下出过彩云棋局的崔瀺。
就这三个了。
柳赤诚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师兄性情难测,你说不定就是一步登天,也说不定就此沦为凡夫俗子,更惨的,是赔上好几辈子,你别想得太过轻巧。师兄曾经为了雕琢一位潜在的闭关弟子候补,盯了那个可怜虫足足六百年,对于可怜虫本身而言,整整八辈子,其实都是在为最后一世的白帝城关门弟子作嫁衣裳,结果到最后,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为何,依旧被师兄舍弃了。师兄最擅长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经营白帝城,炼器,收徒……几乎没有师兄不擅长的事情,并且事事从容,滴水不漏。”
顾璨点头道:“那我找了个好师父。”
柳赤诚大笑不已。
顾璨起身结账。
柳赤诚突然讶异说道:“好俊的姑娘。”
顾璨没在意。
柳赤诚啧啧称奇道:“不常见不常见。大有来头啊。那枚银白葫芦,如果我没看错,是品秩最高的七枚养剑葫之一。”
顾璨皱了皱眉头,快步走到窗口那边,望向那个牵马缓行的年轻女子,红衣裳,腰悬酒葫芦和一把狭刀。
是李宝瓶。
她怎么来清风城了。
顾璨说道:“我们不着急离开,等她离开清风城再说。不管在这期间有没有风波,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柳赤诚疑惑道:“这女子,你认识?”
顾璨默不作声。
柳赤诚掐指一算,突然骂了一句娘,赶紧捂住鼻子,依旧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柳赤诚神色凝重,难得收敛那份玩世不恭,沉声道:“别掺和!就当是师兄对你这个未来小师弟的建议!”
顾璨凝望着那个红衣女子的远去身影,说道:“要掺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顾。”
柳赤诚怒容道:“图什么?!”
顾璨闭上眼睛,开始心算一切关于清风城的谍报内幕。
柳赤诚哎呦喂一声,斜靠窗口,自嘲道:“我这劳碌命唉。”
郑大风去杨家铺子之前,去了趟酒肆,与那位沽酒妇人是老相熟了,离着老相好,还是差些火候的。
妇人泼辣,小镇百姓都称呼她为黄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那醉酒汉子,夜敲寡妇门,妇人开了门,一记菜刀劈头盖脸摔过去,差点砍死人,事后赔了一大笔钱,只是在那之后,蹲墙头说荤话、翻墙偷衣裳的男人,也没了,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终究不值当。
何况在酒铺里边说荤话,黄二娘可是半点不介意,有来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饶,她端菜上酒的时候,给酒鬼们摸把小手儿,不过是挨她一脚踹,笑骂几句而已,这买卖,划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轻后生登门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胆子大些的,连个白眼都落不着,到底谁揩谁的油,都两说。
酒铺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早些年从铁匠变成神仙的阮师傅,也常来这边买酒,一来二去,黄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镇的金字招牌,许多外乡人,都愿意来这边,蹭一蹭大骊首席供奉阮圣人的仙气,这里与那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糕点,如今生意都很好。
郑大风站在铺子门口,有些犯愁,有这么多邋遢汉子盯着,估摸着黄二娘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调戏自己了。而且如今铺子大了,招了两个打杂伙计,郑大风便觉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当年铺子生意冷清的时候,自己可是这儿的大主顾,黄二娘趴在柜台那边,瞧见了自己,就跟瞧见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会摇晃腰肢,绕过柜台,一口一个大风哥,或是拧一下胳膊,低声骂一句没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了一块桃花糕。
她还非要高高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铺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伤人啊,郑大风都怕伤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举得起酒碗。
七八张酒桌都坐满了人,郑大风就打算挑个人少的时候再来,不曾想有一桌人,都是当地汉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呦呦呦,这不是大风兄弟吗?来这边坐,话先说好,今儿你请客,次次红白喜事,给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帮着山上神仙看大门,多阔气,果然这男人啊,兜里有钱,才能腰杆挺直。”
身形佝偻的郑大风一路小跑过去,与那人坐在一条长凳上,笑道:“我请啥客,攒媳妇本呢,不比你刘大眼珠子,卖了两栋祖宅,在州城那边一口气买了两栋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铺,多大的派头,我请客?这不是打你刘大眼珠子的这张富贵老爷脸吗?”
大眼珠子,是一个市井土话,寓意看不见人。
姓刘的汉子倒也不生气,是跟郑大风斗嘴惯了的人,相互间这点夹枪带棒的言语,毛毛雨,谁生气谁输。
汉子近些年不常来小镇,两座占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卖了,也不念旧,早先上坟的时候还会路过,后来连坟头都懒得上了,路太远,清明时节在州城大宅外的路边,多烧些黄纸,就算尽到孝心了。
汉子压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妇,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当真大富大贵了。”
汉子竖起大拇指,“论家底,如今那俏寡妇能算这个。”
汉子随即后悔道:“早知道当年便多,不然如今在州城那边别说几座宅子铺子,两三条街都得随我姓!”
郑大风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黄二娘亲手端到嘴边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里去,郑大风先举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饮而尽,在座几个,都是跟刘大眼珠子差不多岁数的昔年街坊邻居,如今在州城那边都有了一份家业,过上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进家门的黄脸婆,和后进家门的狐媚小妾之间,一年到头鸡飞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寻常日子,热闹得比以往过年还热闹。
郑大风敬酒,除了一个相对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余都没动,假装没看见。
郑大风不管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来了,要脸干嘛?
赶紧又倒了一碗酒,郑大风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当年就与顾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刘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是俏寡妇,泥瓶巷顾家娘子,性子还软绵,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黄二娘这一口?”
郑大风笑了笑。
另外一条长凳上的汉子,满脸的精明市侩,当年就是出了名的抠门吝啬,看似漫不经心,随口笑问道:“大风,听说你如今跟着泥瓶巷那个孩子厮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门,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给一个差了辈分的后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说了,瞧你如今这样子,也不像是跟着发了大财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镇东边不还有个小破屋子吗,我在州城那边,帮你找个有钱的买家?”
郑大风又开始倒酒了,摆手道:“别,我那小窝儿,就老老实实趴那儿吧,屁大地儿,老子屁股朝东边放个屁,西边窗户纸都要震一震,不值钱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