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签轻轻点头。
将那桩百年之约的买卖说定之后,纳兰彩焕再看云签这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样,突然就见之可爱了。这样与世无争的大修士,才不容易给宗主惹麻烦。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毁在自己人手上的,可不少,比如有修士境界升为山头第一人后,野心勃勃,权欲熏心,就会是一场门户之争。
邵云岩说道:“兴师动众,拆房搬府,北迁一事,其实治标不治本,先前我所说三事,隐官大人其实早有顾虑,只是当时我们双方,还不曾开诚布公,担心云签道友误会我们的用心,所以不宜明言,当时所求结果,无非是帮着云签道友,为雨龙宗留下些修道种子。只是隐官大人也坦言,迁徙一事,没什么上策可言,只能争取不行下策。接下来我所说之事,有请云签道友好好考虑,所谓游历,当然是假,放弃北迁,反而是真,如此一来,才能够让雨龙宗安心放行。”
邵云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云签神情专注,“恳请邵剑仙为我解惑。”
邵云岩笑道:“你们一路游历过芦花岛造化窟后,会一直东去,最终从桐叶洲登岸。先前隐官在信上写有‘柴在青山’一语,既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意思,也有柴在青山不在水的深意。然后云签道友你和师门弟子,会有三个选择,第一,去找太平山老天君,就说你与‘陈平安’是朋友。”
“然后一路北上,跨洲在老龙城登岸,先去找宝瓶洲南岳山君范峻茂,大骊宋氏如今正在开凿一条大渎,雨龙宗修士精通水法,既能砥砺道行,又可以积攒一笔香火情。做成了此事,此后继续北游宝瓶洲,从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渡船,去往骸骨滩,继而乘坐春露圃渡船,此行目的地,是北俱芦洲中部的那座龙宫小洞天,为水龙宗、浮萍剑湖和云霄宫杨氏三方共有,其中大渎水正李源、南薰水殿娘娘沈霖,皆是隐官大人的好友,你们可以在其中一座凫水岛落脚修行,哪怕借住百年,也无不可。至于这三处,云签道友你最终愿意在何处落脚,是依附太平山,还是在宝瓶洲大渎之畔建立府邸,或是留在水运浓郁的龙宫洞天,皆看道缘了。”
邵云岩停顿片刻,沉声说道:“隐官大人曾说,这一路终究是在颠沛流离,肯定不会一帆风顺,难免需要处处看人脸色行事,还需云签前辈多多留心师门弟子的心境变化,多加开解。”
云签瞥了眼议事堂主位上的那把椅子,问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恳请邵剑仙和纳兰道友,那位隐官大人,为何愿意如此行事?”
邵云岩会心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奇怪,隐官大人对雨龙宗的观感……很一般。”
纳兰彩焕却直言不讳道:“我敢断言,那家伙既是帮人,更在帮己。一个没有仇家死敌的年轻人,是绝不能有今天如此成就,这般道心的!”
邵云岩玩笑道:“幸好文龙不是个喜欢告状的,米裕又是个被你欺负惯了的,不然就隐官大人那小心眼,呵呵。”
纳兰彩焕突然死死盯住云签。
云签一头雾水。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你们雨龙宗多女修。”
云签不知为何她有此说法。
纳兰彩焕自顾自笑道:“还好还好,咱们隐官大人别的不说,对待女子,从来敬而远之,越是貌美,越是忌讳。”
邵云岩不愿纳兰彩焕继续信口开河,起身抱拳道:“预祝云签道友,远游顺利。”
云签站起身,还礼道:“邵剑仙谋划之恩,纳兰道友借钱之恩,云签铭记在心。”
云签离去之后。
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走向账房,她问道:“陈平安在家乡那边的情况,你清不清楚?”
邵云岩摇摇头。
他在思虑一事,按照年轻隐官的预测,云签和雨龙宗修士,最终选址桐叶洲的可能性,看似最小,实则最大。
道理很简单,桐叶洲一洲之地,多半要支离破碎,众多仙家势力,十不存一。只不过其余两洲,云签都会先走过一趟。
纳兰彩焕气笑道:“我与陈平安非友也非敌,你说了又不会死。别忘了,以后我们可能就是一座山头的人。”
邵云岩笑道:“与陈平安当不当朋友,各凭喜好,至于当敌人,我看就免了吧。”
邵云岩还真知道不少陈平安的事情。
因为邵云岩会跟随陆芝、酡颜夫人去往南婆娑洲,陈平安希望邵云岩到了南婆娑洲之后,见一次刘羡阳。而嫡传弟子韦文龙,又是板上钉钉的落魄山供奉,所以双方十分坦诚,陈平安最后一次出现在春幡斋,就多聊了些家乡内幕。
年轻隐官身在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问剑正阳山一事,牵一发动全身,一旦与大骊撕破脸皮,落魄山就会处处皆敌,躲无可躲,霁色峰祖师堂,搬无可搬。
可一旦将棋盘放大,宝瓶洲位于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之间,北俱芦洲有骸骨滩披麻宗,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春露圃,等等,桐叶洲有姜尚真坐镇的玉圭宗,相逢投缘的太平山。
大骊宋氏既然浸染事功学问百余年,自然会好好计算这笔账,具体得失如何,到底值不值得为一座正阳山担任护身符。
刘羡阳的那种问剑法子,当然可取。
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却希望,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有朝一日,会被正阳山亲手围杀。
他到时候甚至只需要在正阳山祖师堂落座,被一群所谓剑修捏着鼻子,奉为座上宾,他饮茶喝酒皆随心意,然后亲眼看着那头搬山猿沦落个众叛亲离。
问剑在心。
当然与刘羡阳直接登山,问剑正阳山,摘下搬山猿的头颅丢入祖师堂,也是一件快意事。
我不亏,你随意。
到了账房门口,纳兰彩焕突然说道:“只看云签的退路安排,邵云岩,你怕不怕?”
邵云岩笑道:“怕?怕什么?”
纳兰彩焕摇头道:“没什么。”
城头之上,陆芝俯瞰着妖族攒簇如蚁窝的脚下战场,这位女子大剑仙,正在养伤,半张脸血肉模糊,战事胶着,顾不上。
何况陆芝也从不在意容貌一事。
先前出城太远,挨了大妖重光的一道本命术法,外加剑仙绶臣的一道飞剑。
但是当下,在这天底下最大的蚁窝当中,又有一线潮,向南方汹涌推进。
飞剑在前,数千剑修在后。
一线之上,飞剑与妖族率先对撞在一起。
无数妖族瞬间倒飞出去,迸溅出残肢断骸。
这是纳兰烧苇、岳青与米祜三位大剑仙领衔的出城剑阵,愿意出城厮杀者,只管放开手脚出剑。
在更远处,是阿良,陈熙和齐廷济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剑仙,各自占据战场一处,互成犄角之势。
其中齐廷济倾力出手之后,每一次剑气震荡四散之后,方圆百余丈内便荡然一空,又被不计其数的妖族蜂拥而上。
除了负责扰乱城头的大妖黄鸾,仰止,白莹,金甲神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分别与阿良三人厮杀一场,偶尔还有其它王座大妖参与其中。
天高处,董三更与那头炼化了一半月魄的王座大妖,以一**月作为战场,厮杀已久。
仰头望去,巨大圆月之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纤细黑线。
如此远眺,尚且可见痕迹,若是置身大月之中,肯定需要御剑远游才能看尽剑痕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