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这两辈子,有两处最大瘙痒处,第一处,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炼师”,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第二处,便是与陈平安、种秋两人,化敌为友,选择并肩作战,武夫轻生死,重江湖道义。
水神娘娘好奇问道:“小夫子是从中土文庙那边来的桐叶洲,莫不是是文圣老爷收到了我的飞剑传信?”
不等陈平安答复,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脚,自顾自说道:“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下雪跟下雪花钱似的。文圣老爷学问高,本事大,担子重,日理万机,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太硬气,不讲规矩,跟个老娘们撒泼似的,这不当时飞剑一走,我就知道错了,悔青了肠子,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良心不安,每天就在钦天监那边面壁思过呢,每天都自个儿喝罚酒。”
碧游宫的水花酒,原来就是这么给水神娘娘喝没的。
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真名柳柔。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好像与她的脾气性情,都不太沾边。
先前听姚仙之的说法,在蜃景城,早年与那金璜府君郑素的山水道侣柳幼蓉,一见投缘,一听对方也姓柳,水神娘娘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说巧啊,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点白眼,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在大泉权贵、仙师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适不合适的,都说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与她笑着解释道:“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没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水神娘娘再一跺脚,“烦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爷训斥,是我自找的,可这刀子架脑阔上边,总不落下,不是个事儿啊,我又得掰手指数日子,慢慢等着了,还不如给文圣老爷早早回信骂个狗血淋头,我就好滚回碧游宫了。”
陈平安无奈道:“我先生骂你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适的水丹,成与不成,在信上肯定都会给水神娘娘一个答复。”
水神娘娘一脸愧疚,以及些许怀疑。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先生真要骂你,我帮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钦天监这边,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边的回信,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
按照姜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边,已经不问世事多年。
她先是如释重负,然后大为懊恼道:“我琢磨着,小夫子你最早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最后是文圣老爷亲临,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都不吃宵夜呢,如今倒好,油爆鳝鱼面没了,我想请客都没法子。水花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酿造起来还麻烦,三五年酿的,那也算酒?没个百年窖藏,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
见那小夫子怔怔出神的模样,水神娘娘愈发心虚几分,得嘞,碧游宫算是再难拐骗文圣一脉夫子们去赏脸做客了。
陈平安很快回过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几年还是几十年的,不讲究那个。至于鳝鱼面,更不强求。水神娘娘,我们坐下聊。”
一盆鳝鱼面,半盆朝天椒,搁谁也不敢下筷子啊。
这跟练气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红通通的鳝鱼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还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气到底,干脆就不动筷子,是明智之选。
师兄左右,不爱喝酒,陈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先生当年在酒铺,也是说过的。
阿良曾经使坏,饭桌上给了左右一碗“清汤”,说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汤代酒,这要是都不豪气,说不过去。
结果左右没多想,抬起碗当那酒水喝了,果真一饮而尽,据说辣得左师兄满脸涨红,站起身直跺脚,差点没满地打滚。
所以三师兄刘十六,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
也就是碧游宫,换成其他仙家修士,敢这么端着一大盆鳝鱼面,问左右要不要吃宵夜。
不然就是实打实与左右问剑一场了。
各自落座,再次路过大泉王朝的陈平安,埋河水神柳柔,京城府尹姚仙之,大泉首席供奉刘宗,嫡传弟子姚岭之。
磨刀人刘宗一脸恍然,好家伙,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
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脉在儒家内部的失势,刘宗还是晓得的,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少年剑仙谪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剑仙的剑术亲传,到了福地依旧爱絮叨道理,不过做人却也圆滑变通,能够从乱局当中抽丝剥茧,找到一条退路,与那大骊绣虎的作风,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宫对文圣一脉学问的推崇,水神娘娘对陈平安如此亲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岭之面面相觑。
文圣弟子?还是关门弟子?
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
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对姐弟二人说道:“除了姚爷爷之外,哪怕是陛下那边,关于我的身份一事,记得暂时帮忙保密。”
姚仙之刚要说句玩笑话,姚岭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沉声道:“陈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边,我们都会守口如瓶。”
刘宗点点头,比较满意,自己收取的这个开山弟子,武学资质在浩然天下,其实不算太过惊艳,不过人情世故,磨砺得更好。
热闹处守口,僻静时守心。
就是修行。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脚下路不同,理其实都一样。
陈平安望向姚岭之。
佩刀妇人笑道:“陈公子,你还信不过我?”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当然信得过。只是很难将眼前的姚姑娘,与当年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姚姑娘形象重叠。”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听着多别扭,我姐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好多年,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是在乘坐一艘路过雨龙宗、芦花岛的流霞洲跨洲渡船,在驱山渡那边登岸,来的路上,在云窟福地里边,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听。”
姚岭之有些沉默。
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听,肯定难听,眼红咱们大泉王朝的桃叶之盟,更嫌弃咱们当年侥幸没破国,如今又是女子称帝的形势,山上非议多了去。陈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边那处仙家渡口多待几天,乱七八糟的风凉话,随随便便就能听到几大箩筐。说咱们皇帝陛下的,说咱们姚家篡位的,还有整个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结妖族军帐的,反正就是一个个见不了别人过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毙,被妖族畜生们摧枯拉朽,轻松打烂山河国境,倒是没本事承认咱们大泉边军死伤大半,最终成功守住了一座京城,那些个躺着等死没死成的英雄好汉、山上神仙,真是一个个让我佩服得很,所以这些年每次见着一个,我就要忍不住请他们喝敬酒一杯。”
姚岭之苦笑一声,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近之赶走的,心里没数?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
陈平安轻声说了一句话,“化雪后最难熬。”
刘宗点头道:“咱们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埋河水神娘娘深以为然,轻轻点头,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实她啥深意也没听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亲近水运的埋河水神,当然感触最深,当真都是神仙钱。
除了等信一事,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其实也没闲着,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从不否认。
先前陈平安的神游万里,是见到了这位最仰慕先生学问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现心头的一桩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边的一些说法,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在浩然天下,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陈平安看来,都有了一种从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最少宝瓶在内的四洲书院,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理由是亚圣一脉的事功学问,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三不朽和修齐治平。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桐叶洲三座书院皆亚圣一脉,却一触即溃,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正反两例,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如今天下大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但如此,不少书院儒生,各洲各国文豪硕儒,一个个义愤填膺,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
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难免忧心忡忡。
反而有一种又被崔瀺算准、说中的感觉。
在城头上,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好事吗?当然是。就只是好事吗?则未必。
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悬空之时,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一尘不染。
但是这份高悬于众人头顶的美好,又往往会重重跌落人间,沦为众人脚下的一滩烂泥,甚至许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过,加上一两句随口无心的言语。
如果文圣一脉,先生的弟子,桃李满天下,这份潜在的遗患,就会无形中被均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文圣一脉,先生的嫡传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经说过,以文章立言一事,陈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从今往后,陈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陈平安自己都没想过,从无此念,从开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陈平安就不觉得自己会当什么道学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身份,无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一旦两者水落石出,都是双刃剑,会消磨无数人心。
其实一样是化雪的光景。
陈平安与刘宗继续先前的话题,聊南苑国京城科甲桥那座临水的绸缎铺子。
其中有些话,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
陈平安是打算做些铺垫,让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旧,将来陈平安好有脸皮怂恿这位前辈,担任未来落魄山下宗的不记名供奉。
每一个能够走出福地的纯粹武夫,无论是拳脚,心性,还是江湖经验,都不是省油灯。
当年刘宗让国师种秋帮忙卖了铺子,让那几个不记名弟子,好分了银子,不至于没了师父照拂,囊中羞涩地混迹江湖,而那些南苑国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有点江湖武把式的刘老儿,其实是当时的天下十人之一,师父不在身边,好歹还有几百两银子落袋为安,如今混得都还不错,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对于一分为四的每座福地当局者而言,其实暂时影响都还未显现出来,等到察觉到此事,武夫需要金身境,练气士需要跻身金丹,到时候又不至于束手无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无论是武运气数,还是山水灵气,已经足够双方继续登山,将自身一副白描的体魄,重新描金彩绘。
刘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当中资质并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经率先成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说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的一分为四,陈平安竟然能够占据其中之一,刘宗不会去刨根问底,老观主为何会如此作为,陈平安又是如何得手,都没什么好计较的,老人只是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当双方谈及那位老观主,都不约而同有些沉默,谁都没有轻易评价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爷”。
刘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触到浩然天下的广阔天地,对那位老观主的忌惮就越大,加上他最终落脚大泉,尤其当刘宗看到太庙里边的某幅挂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确实让陈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单单是老观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简单。
“敬畏”这个词语,实在太过巧妙了,关键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简直是两字道尽人心。
陈平安突然笑道:“刘老哥只差半步就是远游境武夫,咱俩有机会切磋一下刀法?”
姚岭之疑惑不解,自己师父还是一名刀客?师父出手,无论是皇宫内的退敌,还是京城外的战场厮杀,一直是内外兼修的拳路,对敌从不使兵器。
去年曾经有一位北晋黑衣人潜入皇宫,意图行刺,武道境界极高,能够御风远游,让姚近之起先误以为对方是练气士,结果一个近身,刀才出鞘,被对方一拳伤及脏腑,倒地不起,还是师父拦下了对方,迫使对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身披甘露甲,虽然相差一境,依旧打了个平手,对方又有人接应,这才撤出了皇宫。
刘宗神采奕奕,“陈老弟什么时候转来耍刀了?”
这位磨刀人,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当年与那位好似剑仙的俞真意一战,剔骨刀磨损得厉害,被一把仙家遗物的琉璃剑,磕出了不少缺口。
所以这些年来,刘宗始终双手对敌,舍不得将那相依为命的剔骨刀拿出来,毕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灵器法宝太多,仙家术法更古怪,一个不小心,老伙计就算彻底没了。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城头之上,闻天鼓,得以飞升之人,磨刀人刘宗,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来到桐叶洲,更换了一副皮囊。如今依旧是老者模样,但其实与大泉刘氏某位先祖皇帝,相貌有几分相似,而大泉刘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从老皇帝刘臻到刘琮在内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认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颈难破,不是刘宗的武道资质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而是观道观赠予的新体魄,太过强悍。
刘宗在南苑国京城隐姓埋名,当那河边铺子掌柜的面容,头发稀疏,歪瓜裂枣,不笑还好,一笑就像个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轻时候,相貌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先前刘宗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跟陈剑仙是差不多的气度风采,哪怕陈平安再不计较自己的容貌,也实在懒得附和。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还是要讲一个以诚待人。
陈平安说道:“前些年闲来无事,刚好得了两把品秩不错的匕首,想起当年在刘老哥家乡的那场厮杀,演练较多,还算有几分手熟。除了刘老哥的短刀近身术,其实连同俞真意的袖罡,种夫子的崩拳,镜心斋的指剑,程元山的抡枪,被我胡乱一锅炖了,全部融入刀法当中,所以今天才敢当着刘老哥这样用刀宗师的面,说一句切磋。”
刘宗搓手道:“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没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让陈老弟见笑。”
刘宗怕只怕自己在嫡传弟子那边,失了面子,毕竟拳怕少壮嘛。若是你来我往,双方切磋个数十招,谁输谁赢,面子上都过得去,万一陈剑仙练刀没几天,动手又没个分寸,一场原本点到即止的问拳耍刀,陈平安年轻气盛,结果将自己当成那丁婴对待,刘宗不觉得自己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与刘老哥请教几手刀法,其实说什么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对于切磋一事,确实有些心动。磨刀人刘宗本就是个武痴,而且当年那场架,与陈平安交手过招,没过瘾,平手,算是打了个平手。
之后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术法的俞真意从头到尾欺负,让刘宗更憋屈。
亲传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来头极大,木质刀柄,外裹明黄丝绦,末和护手为铜镀金花叶纹,分量极沉,刀柄嵌满红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质,蒙一层绿鲨鱼皮,横束铜镀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办处后配。
这把大泉密库珍藏两百年的“名泉”,虽说名字有些铜臭气,可却是货真价实的法宝品秩,曾被刘氏开国皇帝用以亲手斩杀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蕴含一部分大泉武运,以及极重的龙气。无论是对付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仙师,都不会在兵器上吃亏,尤其是拿来压胜山精-水怪和鬼魅阴物,威势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