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槐从袖子里边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落魄山跻身宗门,我没有观礼,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头子送我的,上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我不想学,也学不会,瞧着就脑瓜子疼,送你了,别嫌弃。”
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手后说道:“算借的,看完还你。”
李槐恼火道:“还我。”
陈平安笑道:“又没看完。”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是老剑修于樾,与那帮豪阀子弟也逛完了包袱斋,除了密云谢氏,还有仙霞朱氏的年轻女子,只是没有剑修朱枚那么讨喜就是了,不知道她们双方怎么算辈分。
于樾笑呵呵与身边年轻人说道:“谢缘,老夫今儿心情不错,告诉你个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这位皑皑洲密云谢氏子弟,有些无赖,与自家的首席客卿说道:“先答应了于先生,至于管不管得住,听过再说,到底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口的事。”
于樾说道:“你这趟赶来文庙凑热闹,最想要见的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缘快步走去,这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好像没有任何怀疑,与那位青衫剑仙作揖却无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就叫谢缘一生俯首拜隐官。
陈平安看了眼于樾,老剑修心声笑道:“隐官大人且宽心,谢缘瞧着不着调,其实这小子很知道轻重,不然也不会被谢氏当做下任家主来栽培,他早年通过家族秘密渠道,听过了隐官大人的事迹,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悬山春幡斋一役,还专门写了部艳本小说,什么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金甲洲的女子剑仙宋聘,都帮着隐官大人一锅端了。隐官大人有所不知,皑皑洲近十年流传最广的那些山上艳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谢缘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陈平安与年轻人抱拳还礼,其实很想将这个“皑皑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谢缘直腰起身后,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只是没能得逞,年轻公子哥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气,好下笔如有神。”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谢公子,有些书别外传。”
谢缘看了眼年轻隐官身边的酡颜夫人,点点头,都是男人,心领神会。
双方分道,谢缘要去拜访下榻鹦鹉洲这边的一位世交前辈。
昵称瑞凤儿的少女花神,满脸雀跃,御风赶来鹦鹉洲,与那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由衷道了一声谢,说那张夫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
陈平安笑着点头,邀请这位花神以后去落魄山做客。
其实家乡小镇,刘羡阳祖宅门口那边,有条小水渠路过,石缝间就半悬空生长有一株凤仙花,而且花开五色,早年家乡许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欢摘花捣碎,将她们的指甲染成鲜红色,陈平安当时也没觉得就好看了。刘羡阳曾经一直念叨这花儿,长在他家门口,老人们是有说头的,有关风水。结果后来就被眼馋的小鼻涕虫拎着小锄头摸上门,被大半夜偷挖走了。天亮后,刘羡阳蹲在门口傻眼了半天,骂骂咧咧,等到当晚,将那凤仙花偷偷种在别处的小鼻涕虫,就被人一路扯着耳朵,又给还了回去,对蒙在鼓里的刘羡阳来说,门口那棵凤仙花就好像自己长了脚,离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失而复得,刘羡阳反正很开心,说这花儿,果然奇怪,当时陈平安点头,小鼻涕虫翻白眼做鬼脸。
其实等到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各自求学、远游返乡,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当年看着漂亮的凤仙花,其实就只是寻常。
酡颜夫人跟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这位凤仙花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几样物件。
柳赤诚走到了半山腰一处鹦鹉洲府邸门口,重重扣响铺首门环。
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长辈和几位山上好友,一个个如临大敌,不敢出门来见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后就让她来了。
至于那个青衫剑仙,还有那个嫩道人,年轻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门宗门谱牒,可是面对这些个能够与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凶悍之辈,她哪敢造次。
柳赤诚微笑道:“这位姑娘,我与你家长辈是挚友,你能不能让出宅子,我要借贵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劲点头。师父说只要这柳道醇开口,什么都可以答应。
柳赤诚双指捏出一颗谷雨钱,“姑娘,收下谷雨钱后,记得还我两颗小暑钱。”
她一双眼眸里边满是疑惑,只是不敢不从,收下那颗谷雨钱后,她再从袖子里摸出两颗小暑钱,战战兢兢,交给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阁阁主。
柳赤诚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颗小暑为满,姑娘就有八钱姿容了,今天得见,姻缘不浅,让小生眼目一新,大饱眼福,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处修行,如今有无道侣……”
陈平安来到柳赤诚身边,直接一巴掌摔在他后脑勺上,再与那年轻女修歉意说道:“叨扰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诚是这么个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开口了。
那女子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让出门口道路。
宅子里边的修士,已经从侧门离开,都没敢御风,与那年轻女修在渡口汇合,乘坐渡船直接离开了鹦鹉洲。
女子惴惴,师父却心声笑道:“立了一功,回头祖师堂那边会记录在册的。”
进了宅子,在一处柏树森森的僻静庭院,陈平安先从袖子里边拿出那只鱼篓,再打开咫尺物,动作娴熟取出了家伙什,当起了厨子,准备给李宝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来了桌椅凳,柳赤诚取出了几壶仙家酒酿。
一桌子饭菜,几条鸳鸯渚金色鲤鱼,清蒸红烧炖鱼都有,色香味俱全。
陈平安笑问道:“如何?”
李宝瓶点头道:“美味。”
李槐说道:“比裴钱手艺好多了。”
柳赤诚和嫩道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必须拿出一点风骨,不说那昧良心的言语。
陈平安瞥了眼那两个好吃到成为哑巴的家伙,点点头,心满意足,可能这就是大美无言。
酒足饭饱,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李宝瓶依旧在细嚼慢咽,李槐还在那边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难为情,凑近陈平安,压低嗓音说道:“陈平安,我也是看过几本书的,能不能与你胡乱掰扯个书上道理?要是不对,你听过就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你尽管说。”
李槐好像还是很没底气,只敢聚音成线,偷偷与陈平安说道:“书上说当一个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独知之虑,就会活得比较累,因为对外劳力,对内劳心,你如今身份头衔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时能够找几个宽心的法子,比如……喜欢钓鱼就很好。”
这个儒衫青年,此刻眼睛里,满是担心。
李槐从来就不擅长与人讲道理,今天算是尽最大努力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么好的道理,我肯定会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与陈平安讲道理了,那么自己不当个贤人,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握拳,轻轻一敲肚子,“书上看到的,还有听来的所有好道理,只要进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着他,说道:“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陈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们就会想着,得找个机会聚在一起,哪怕没什么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陈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随缘了,当然相互间还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没那么想着一定要重逢。
陈平安笑着点头。
李槐低头继续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