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叹了口气。
不管身在何处的礼圣,重返蛮荒天下的白泽先生,在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
当然不是说杀力无穷,而是一种自保的无敌,就像立于不败之地。
斐然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脸颊,“好像大祖散道之后,我们还是很难出现新的十四境修士。”
老者喟然长叹道:“因为我们早就有了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哪怕没有身在蛮荒天下,还是对我们影响极大。”
说到这里,老者一挑眉头,恼火道:“占着茅坑不拉屎!”
老者心声道:“加上周密这家伙又只吃不吐,陆法言,还有曜甲、黄鸾这拨旧王座,其实都等于还在,又有萧愻,文圣一脉的刘十六,宝瓶洲那条真龙,文庙又敕封了渌水坑那个肥婆姨,担任陆地水运之主,加上你和绶臣的飞升境,还有周清高的一步登天,斐然,你自己算算看,还怎么多出一两个十四境修士来。”
斐然说道:“虽说如此,可是比起预期的估算,蛮荒气象还是略小几分。”
老者冷笑道:“多半是那个白帝城城主的缘故。”
斐然一点就明,讶异道:“难道是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了?”
初升点点头,“差不离了。这种人,最棘手。只是不知道此人的合道契机所在。”
斐然笑道:“也对,不能只允许刘叉在浩然天下跻身十四境,不许别人在我们这边如此作为。”
老者惋惜不已,“可惜那头飞升境鬼物被宁姚提前寻见了踪迹,不然少掉一条归墟通道,原本可以让浩然天下的推进,不至于如此猖狂。”
斐然转头,惊讶道:“左右南下,如此之快?”
初升说道:“意料之中。除非……”
老者没有说出下文。斐然却心知肚明,是说那除非左右临时破境,以名副其实的粹然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流白问道:“阿良的那把飞剑,本命神通到底是什么?”
老者摇摇头,“不知。”
斐然笑道:“那就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了,所幸还在大致预期之内。”
老者瞥了眼那个流白,“小姑娘,你真正应该询问的,是阿良的本命字,到底是什么。”
流白愕然。
老者说道:“小姑娘,你可以去与天干九人汇合了,缺了你,即便留得住那个飞升境,也杀不掉。”
流白转头望向斐然,后者笑着点头。
不过斐然还是多提醒了一句:“记得注意北归路线,别一个不小心给左右顺手杀了。”
流白点点头,独自御风离开这处完全无法插手的山巅战场。
斐然感慨道:“左右南下速度更快了,换成我,只是赶路至此,就要失去战力。”
老者笑道:“那我们就先避其锋芒,战场先交给绶臣和新妆。”
萧愻猛然转头望向北边,略作思量,一闪而逝。
北边战场边缘,那位搬山老祖一个急急转身。
一道剑光瞬间洞穿朱厌真身的肩头。
大概是根本懒得与朱厌纠缠,那道剑光没有任何凝滞,直奔阿良而去。
一袭儒衫,身形骤然悬停在阿良身边。
双方肩并肩,一人面向北边,一人面朝南方。
再无敌手。
左右淡然道:“如何?”
阿良双手持剑,手腕拧转,抖出剑花,点头道:“痛快。”
左右瞥了眼远处那座阴阳鱼阵图,微微皱眉。
阿良微笑道:“怎么样,帮倒忙了吧,托月山这座大阵,明摆着就是奔着你我联手而来的,一个吃剑意,一个吃剑气,然后两两抵消在阵中,说不得还要帮着蛮荒天下喂养出个新的十四境剑修。”
新妆竟然嫣然一笑,与那左右施了个万福。
她和绶臣共同主持的脚下大阵已经真正开启,左右这一路南下剑气,与阿良在这万里山河的剑意,都被疯狂席卷,鲸吞其中。
左右面无表情说道:“好解决。”
那新妆立即身体紧绷。
阿良气笑道:“他娘的最烦你这点,老子认认真真说事情,谁都当我吹牛皮,你倒好,说什么都有人信。”
比如早年还被那个泥腿子眼神无比真诚,询问自己打不打得过朱河。
让我怎么回答?说打得过,老子就有面子了?
嘴上说归说,事情一样做。
至于怎么做,很简单,并肩而立的阿良和左右。
天下剑道最高者,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剑意。
人间剑术最高者,就彻底放开自己的剑气。
于是那座阴阳图就被撑破了,当场崩碎。
阿良没觉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抬头望向天幕,那把属于自己的飞剑。
远游天外多年的那把飞剑,名为饮者。
自古圣贤皆死尽,如何能够不寂寞。
空留今人,饮尽美酒。
他第二次返回剑气长城,最欣慰的地方,除了陈平安这小子当上了隐官,与宁丫头八字有一撇了,再就是陈平安比自己更像读书人,在剑气长城,有口皆碑,酒鬼光棍,孩子娘们,是真把陈平安当读书人的。而且那小子并没有因为当年那场老龙城的生死劫难,就一棍子悉数打死亚圣一脉的文庙陪祀圣贤。
浩然剑修,都早点回乡。
剑气长城的剑修,心中有无此想,已是天壤之别,嘴上有无此说,更是云泥之别。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永远不会知道,酒铺无事牌的这一句话,分量到底有多重。
阿良深呼吸一口气。
那就好好厮杀一场,痛痛快快,不留半点遗憾!
飞剑,饮者。
本命神通,就三个字:皆死尽。
剑修与剑,剑修与敌。
左右环顾四周,一手拇指抵住剑柄,缓缓推剑出鞘,“说吧,先杀谁。”
————
那拨先前在陈平安手上吃了苦头的谱牒仙师,离开剑气长城遗址之前,竟然选择先走一趟城头,而且好像就是来找隐官大人。
曹峻啧啧称奇道:“陈平安,打了人还能让挨揍的人,主动跑过来主动道歉才敢回乡,你这隐官当得很威风啊。我要是能够早点来这边,非要捞个官身。”
对于曹峻的怪话,陈平安不以为意。
游仙阁次席客卿的贾玄,泗水红杏山的女子掌律祖师祝媛,都已经清醒过来,各自带着师门晚辈来找陈平安,而且看他们架势,不像是兴师问罪来了,确实更像是赔礼认错。
魏晋拆台道:“你不行,进不了避暑行宫。”
避暑行宫剑修一脉,几个外乡人,都是脑子很好的年轻剑修。
林君璧已经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邓凉游历五彩天下,担任了飞升城首席供奉,此外鹿角宫的宋高元,流霞洲的曹衮,金甲洲的玄参,都是极聪慧的年轻剑修。
果然如曹峻所料,贾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礼致歉,人人低眉顺眼,尤其是那对脸庞伤势不轻的年轻男女,来之前得了师长教诲,此刻低着头,哪有半点气焰可言。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他们,没有言语,只是多瞥了眼一个少年,然后重新转头,抿了一口酒水,面朝南方的广袤山河,就像有一股苍茫之气,好像直直撞入心胸,教人喝酒都无法下咽。
那少年蓦然一步踏出,“我有话说要与隐官大人说。”
贾玄神色微变,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轻轻往回一拽,厉色道:“金狻,休得无礼!”
祝媛亦是心声提醒道:“金狻,不可在此造次,小心让游仙阁惹祸上身。”
一旦因为个无知小儿的胡言乱语,连累师门被隐官迁怒,小小泗水红杏山,哪里经得起几剑?
不曾想背对众人的那一袭青衫开口道:“说说看,争取用一句话说清楚你想说的道理。”
名叫金狻的游仙阁少年修士,挣脱开贾玄的手,先作揖行礼,再抬头直腰,毫无惧色,朗声道:“圣人云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隐官以为然?”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很好,你可以多说几句。”
少年此语,其实出自先生的《国富篇》,这个少年用文圣的圣贤道理,来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道理,再合适不过。
这与陈平安之前在文庙鸳鸯渚畔,传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神锦囊妙计,教她去与那位苏子门生讲理,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继续说道:“故而不教而诛,非儒生所为!”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理。只是你如何证明这个道理,当真适用今天事?”
金狻沉声道:“事先我们谁都不知道你是剑气长城的隐官。你的两次劝说阻拦,平心而论,换成别人,都不会当回事。这要是还不算不教而诛,如何才算?”
耐心听那少年讲完一段,陈平安说道:“得加个字,‘太’,‘都不会太当回事’,更严谨些。不然话聊到这里,好好的讲理,就容易开始变成吵架了。”
少年愣了愣,约莫是想象过无数场景,比如被那个家伙痛打一顿,甚至是一巴掌打得飞出城头,却如何都没有预料到剑气长城的隐官,没有计较自己的冒犯,反而只是计较自己的言语,缺漏了一个字。
金狻疑惑问道:“隐官是认可我说的这个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