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不太喜欢喝酒的礼圣,那次难得主动找至圣先师喝酒,只是喝酒之时,礼圣却也没说什么,喝闷酒而已。
老夫子当然知道其中缘由,不是推崇“人人为己,天经地义”的杨朱学派不好,若是不好,也不会成为天下显学,论生死,极敞亮透彻,谈贵己,更是独树一帜,极其新颖,“勿为物累,勿伤外物”的宗旨,也是极好的,也不是这一派学问与道家离得近,只是这一脉学问,终有一天,如江河倾泻人间,铺散开来,成为世道,会让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所有世人,是所有人,都变得越来越极端,这里边就又涉及到了更为隐蔽的人心和神性之争。
老夫子问道:“景清,你家老爷怎么看待杨朱学派?”
陈灵均想了想,老老实实答道:“我家老爷没提及过,但是听大白鹅说过,那是一种混沌的精致,不咋的,一撮人治学此道,无伤大雅,还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昙花。”
如果不是崔东山胡说八道,陈灵均都没听过什么杨朱学派。
陈灵均一直觉得大白鹅就是个醉鬼,不喝酒都会说酒话的那种人。
两人沿着龙须河行走,这一路,至圣先师对自个儿可谓知无不言,陈灵均走路就有点飘,“至圣先师,你老人家今儿跟我聊了这么多,一定是觉得我是可造之材,对吧?”
老夫子笑呵呵道:“这是什么道理?”
陈灵均满脸诚挚神色,道:“你老人家那么忙,都愿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问:“每一个昨天的自己,才是我们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为什么喜欢喝酒?”
“啊?喜欢喝酒还需要理由?”
“也对。”
“至圣先师,我能不能问你老人家个问题?”
“当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种人?”
“是那种喝酒上脸的家伙。”
哦豁,果然难不住至圣先师!这句话一下子就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陈灵均继续试探性问道:“最烦哪句话?”
“是说着劝酒伤人品,我干了你随意。”
哦豁哦豁,至圣先师的学问确实了不起啊,陈灵均由衷佩服,咧嘴笑道:“没想到你老人家还是个过来人。”
“景清,那么我问你,你觉得怎么才算穷?”
“光有钱,没学问?”
老夫子看了眼身边开始晃荡袖子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立即重新双手笼袖,改口道:“为富不仁、穷凶极恶之辈?”
老夫子笑道:“就说点你的心里话。”
陈灵均松了口气,瞎琢磨累死个人,“那就是兜里没钱,穷得娶不起媳妇,打光棍,找人赊账买酒,都没人乐意肯借钱,穷得死要面子,而且这点面子,还得躲躲藏藏,好像见不得光,然后啪叽一下,最后仅剩的这点面子,在某天也给人随便一脚踩了个稀巴烂,只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热闹,才敢自己找机会从地上捡起来。”
“就这些?”
“只敢怀疑世道,不敢怀疑自己?”
老夫子点点头,先后两个答案,尤其是后者,还真有点出乎意料,笑问道:“你是在酒桌上边琢磨出来的说法?”
陈灵均有些难为情,抬起袖子蹭了蹭脸,“那哪能啊,酒桌上,真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是跟着老爷到了山上,太懒,还喜欢给自己找借口,变着法子成天瞎逛荡,就喜欢下山来小镇这边散心,至圣先师你别怪罪啊,先前我说自己修行勤勉,屁嘞,我就是山上混吃,下山混喝,好在老爷都看在眼里,却也从来不管我这些,老爷不管,其他人哪好意思管我,至圣先师,真不是我吹牛皮啊,咱们落魄山,不管是谁,都打心底敬重老爷的。”
老夫子抬头看了眼落魄山。
除了一个不太常见的名字,论物,其实并无半点古怪。
但这就是最大的古怪。
老夫子问道:“陈平安当年买山头,为何会选中落魄山?”
陈灵均嘿嘿笑道:“这里边还真有个说法,我听裴钱偷偷说过,当年老爷最早就相中了两座山头,一个真珠山,花钱少嘛,就一颗金精铜钱,再一个就是如今咱们祖师堂所在的落魄山了,老爷那会儿摊开一幅大山形势图,不晓得咋个选择,结果刚好有飞鸟掠过,拉了一坨屎在图上,刚好落在了‘落魄山’上边,哈哈,笑死个人……”
老夫子笑问道:“小镇老话有说头?”
陈灵均使劲揉了揉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老爷在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那边,真是啥都愿意说,老爷说窑工师傅的姚老头,带他入山找土的时候,说过山水之间有神异,头顶三尺有神明嘛,反正我家老爷最信这个了。不过老爷当年也说了,他后来有些猜测,可能是国师的有意为之。”
老夫子点点头,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就是真相,确实是崔瀺所为。
落魄当然不是什么好说法,但是若能得个定字,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崔瀺之所以剥离出来一个心性跳脱的崔东山,除了那些已经水落石出的天大谋划之外,其实还藏着个比较有意思的手段,就是用一个另外的自己,可能是来用一两个关键词汇,打开某种禁制,就像一封封“家书”,遥遥寄给未来岁月的自己,帮着提醒自己在什么阶段、时刻、节点,应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就像道祖这次走出莲花洞天,离开青冥天下,就早早‘自说自话’,与一些他早已看到未来、却暂时没有走到自己跟前的有缘之辈,道祖有着不同的问答,都是在洞天内大道演化,缜密推衍,早就算好了的。
浩然绣虎,这次有请三教祖师落座,一人问道,三人散道。
当然不是说崔瀺的心智,道法,学问,就高过三教祖师了。
这就像是三教祖师有万千种选择,崔瀺说他帮忙选出的这一条道路,他可以证明是最有益世界的那一条,这就是那个毋庸置疑的万一,那么你们三位,走还是不走?
走到了那座再无悬剑的石拱桥上,老夫子驻足,停步低头看着河水,再稍稍抬头,远处河畔青崖那边,就是草鞋少年和马尾辫少女初次相逢的地方,一个入水抓鱼,一个看人抓鱼。
多少小鱼优哉游哉碧水中,一场争渡为求鱼龙变,人间复见万古龙门,紫金白鳞争相跃。
陈灵均一屁股坐在桥边,双脚悬空,双臂环胸,仰头问道:“至圣先师,你老人家先前在泥瓶巷那边,往宅子里边看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