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卢检心为何独独对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晓得。
可能是衣衫单薄的某个大冬天,瞧见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赏雪公子哥,愈发自惭形秽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尔相对路过,那女子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她的那个不经意眼神,就说了一切。
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无所谓真相如何,真正让雨四觉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从卢检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轻人对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种愿意豪赌一场,不惜性命的毅然决然。卢检心分明愿意以一时之快意淋漓,打杀所有心中长久不快。蛮荒天下,需要这些性情容易走极端的可怜人,越多越好。这些人,大概会成为木屐所说的那种儒家填坟人。周先生曾经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读书人,太喜欢假道学真小人,真以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睁眼瞎瞧不见,实则不然,一种是年复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种则是心心念念成为那种人,所以其实一直在自掘坟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众人来填土平坟了。
雨四突然抬起头。
天地间有大气象,从极远处迅猛蔓延至此,是飞升境的大神通无疑了。
不然不可能连他雨四都在这里都能够清晰察觉到那股磅礴气机。
一位双眼猩红的女子出现在雨四身旁,轻声道:“公子,烦请暂时离开此地。那玉圭宗荀渊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杀,再给萧愻追杀,跟着进入了那座海底隐匿秘境,彻底打烂了,逃无可逃,荀渊以法相出现在了东海之滨,打算将桐叶洲一分为二,极有可能会殃及此地。”
雨四摇摇头道:“你只需要护住我与仙藻他们便是,我倒要近距离看看,荀渊到底是怎么分开的桐叶洲。”
王座大妖绯妃点点头。
雨四皱眉问道:“那萧愻呢?”
绯妃说道:“那处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给荀渊被暂时骗去了别座天下。可能荀渊此次逃窜,就是打算故意引开萧愻。”
她突然一闪而逝,片刻之后,返回原地,脸色微变,“萧愻终于出剑了。”
雨四举头望去,在桐叶洲东海上空,天幕处破开一处大门,萧愻以一剑破开别处天幕,得以“飞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渊高达万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剑光,气势全然不输白也在扶摇洲所递第一剑。
那一道有那举世无匹声势的剑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拧缠在一起。
绯妃仰头望去,轻声说道:“老东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渊真不算老。”
绯妃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去为公子抢几块琉璃金身。”
雨四刚想要摇头,绯妃已经一掠而去。终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总不能随随便便训斥阻拦。
况且绯妃又以心声言语“小心”二字。
雨四不动声色,在这座豪门宅邸内闲庭信步。
骤然之间,雨四四周,光阴长河仿佛无缘无故凝滞。
雨四却没有如何惊惧,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绯妃赠送,可以抵挡一位仙人剑修的倾力数剑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术法或是飞剑,绯妃只要不是隔着一洲之地,就能够转瞬即至。
雨四转头望去一处屋脊上,一个身穿头戴高冠、金色长袍的俊美男子,轻轻抛着那只墨蛟疯狂游曳却挣脱不出的黄绫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难得有瞧见了就想要的物件,不过还是我这条小命更值钱些。”
雨四抱拳道:“见过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轻轻挥手道:“不像话,客气什么,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后记得让那小婢绯妃,帮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补上了些孝道。”
雨四哑然失笑,沉默片刻,问道:“墨蛟奴护着的那个年轻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与一位俊哥儿互换了,估计等下光阴长河一散,会比较懵,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个啥?”
雨四问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渊,反而跑来这里跟我唠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杀,远在天边的人又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聪明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们岂能预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说了,你这野儿子就是个小废物,绯妃那贱婢竟然舍得将本命法袍送你,我胆子小,宰了你丢掉一把剑的买卖,不划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捡了这件半仙兵的黄绫袋子,已经很满意了。”
雨四默不作声。
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于“锁剑”,比那杜懋吞剑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当诱饵,挨上姜尚真那号称“一片柳叶斩仙人”的一剑。
姜尚真将那黄绫袋子收入袖里乾坤当中,凝滞不前的光阴长河恢复正常。
雨四问道:“你为何不去找那赊月,或是豆蔻?”
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一个是候补之一。
关键是她们不像自己和滩,并没有一位王座大妖担任护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语。
一处书房,一位衣衫华美的俊哥儿与一个年轻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没了墨蛟扈从的护卫,光凭力气也能打死韩家小公子的卢检心,这会儿竟是给人骑在身上饱以老拳,打得满脸是血。“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就应该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个“卢检心”仗着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气力,满脸泪水,眼神却异常发狠,一边用陌生嗓音骂人,一边往死里打地上那个“自己”,最后双手使劲掐住对方脖颈。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绯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长得那么好看了,为何不敢见人。”
绯妃竟是从那件雨四法袍当中“走出”,与雨四说道:“公子,只是一种秘法幻象,大致相当于元婴修为,姜尚真的真身并不在此。”
姜尚真点头道:“那是当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我从不出手,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来杀我。这次过来就是与你们俩打声招呼,哪天绯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记得让雨四公子乖乖躲在军帐内,不然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姜尚真最后幻象消散之际,至于腰间那枚黄绫袋子,并未随之离去,姜尚真没傻到这份上,先前不过是逗一逗雨四罢了,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却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伤,他转头望向东海那边,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开始崩散,落幕之时再风景壮丽,终究有那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在心间萦绕不去,让人难受。
姜尚真喃喃道:“骂了你那么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时候,教人真真伤心,以后讨句骂都难了啊。”
姜尚真最后只剩下一颗头颅尚未灵光消散,剩下的那点幻象,俯瞰着那对身份一个比一个古怪的主仆,微笑道:“新旧两笔账,一笔是欺负我女人,一笔是算计荀老儿,以后姜某人陪你们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们耗上了。”
霜降时分。
值此节气,阳下入地,阴气始凝,秋燥伤津,宜外御寒、内清热。
于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习俗,听说可以补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场小雨过后,在一棵如挂灯笼一盏盏的柿树下,雾蒙蒙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衬得那一粒粒鲜红颜色,格外喜庆。
一个瞧着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微胖身材,圆乎乎的脸庞,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脚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树枝,将五六颗柿子打落在地,然后随手丢了树枝,弯腰捡起那些红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后她蹲在一块县界碑前,一边啃着柿子,一边打量着石刻碑文,正中刻着“奉官立禁,永宁县界”,左边还刻有一行小字,写着国号年号。
她觉得很厉害,就这么一块老百姓过路都不会多看几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邻两处地盘给敲定了。
在她家乡那边,便不成。没这样的讲究,也讲究不起来。打架太凶,脾气太差,容易什么都留不住。
到了这边后,她一路游历,各国官制金银铜钱,文房四宝小九侯,诸子百家书籍,她什么都收集,见啥都有眼缘,反正到了一处战后城池,越是门多的大户人家,越是没了门,一路逛荡,就可以随便捡,遍地都是,比尸体还多。吃柿子,还需要打柿子落树,但是拾取那些据说原本能卖不少钱的玩意儿,容易多了。
如今这座桐叶洲,北边的世道,其实不如南边安稳。
桐叶洲仙家山头,是浩然天下九洲里边,相对最不多如牛毛的一个,多是些大山头,相对而言。其实在任何一个疆域广袤的大洲版图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访仙,还是很难寻见,不比瞧见皇帝老爷简单,当然也有那被山水阵法鬼打墙的可怜汉。
如今桐叶洲越是穷乡僻壤、越灵气稀薄的山水,到了乱世,反而越不招灾殃。许多偏居一隅的小国,哪怕有几位所谓的山上神仙,还算消息灵通,也早早恨不得带着一座山头祖师堂一起跑路,哪里顾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该断的早断了,一个个轻举远游,餐霞饮瀣,哪来那么多的牵挂。
如果不是她比较喜欢远游,又不贪那军帐战功、天材地宝和风水宝地,说不定这永宁县的人,得过个好几十年,才能遇到她这样的外乡存在。
是来自很远的外乡,却不是什么外乡人。
她吃过了柿子,捡起一根树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翘起腿,轻轻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县城文庙外,大概因为是霜降时分的缘故,有官员带着一帮儒生,在吟诵祝词,或耕或织,免风免雨。宜尔子孙,实我仓庾……
反正她都听不懂,只学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叶洲雅言不会说,听不来,各国官话、方言更是半点不知,只是瞧着那帮读了书当上官和尚未当上官的,凑一堆,为民请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只是那个穿官服的,是不是过于肥头大耳了些,红光满脸,连脖子都快瞧不见了。读书人难道不都该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