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久了,见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场没头没脑的架,张条霞还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摆设。
吴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别过。”
张条霞抱拳还礼:“有缘再会。”
吴霜降望向归墟深处,抬起手,双指掐诀,说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经远去万里的两条鳌鱼竟是一个摇头摆尾,如获敕令,谨遵法旨,调转方向,朝吴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终掀起滔天巨浪,齐齐跃出水面,龙头鱼身的两条庞然大物,无比温顺乖巧,悬停在云海下方,好像只等吴霜降登上“渡船”远游归墟。
吴霜降带着白落一起飘落在鳌鱼背上,潜入归墟之中,就此远游蛮荒天下。
张条霞想了想,幸好没打架。
出门在外,果然要与人为善。
一位十境巅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鱼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归墟大壑内,与吴霜降各自骑乘一条鳌鱼,白落笑问道:“宫主,听说青冥天下有了个‘大小吴’的说法?”
吴霜降点点头,“那小子只是福缘随我,其他方面,其实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还是陆沉所说的那个年轻人。亏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为是跻身十四境的某种天道压胜了,比如……青蓝之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枯过后有一荣。”
白落说道:“所以宫主先前在条目城的那份杀心,几分真几分假?”
吴霜降笑道:“陈平安接不下那场问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皱眉。
吴霜降说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对此不会有什么芥蒂。何况我到底怎么个心思,他很了解。”
一个人的学问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实最怕拎不清。
白落说道:“仙人抚顶,授长生箓。”
是说那客栈内,吴霜降临行之前,看似轻描淡写,随便轻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脑袋。
于修行并无太大裨益,却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保命符。可能吴霜降还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懒得去刨根问底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陆沉有些个算计,光明正大,没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闲聊什么了。
吴霜降问道:“知道陈平安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白落摇头。
吴霜降微笑道:“是终于有人能够证明,他所走的那条道路,是对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断头路,还是一条前边已经有人走过的登顶之路,只是道路稍显弯绕了些。”
吴霜降说了一句仿佛谶语,“所以等着吧,此后百年,陈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会突飞猛进。”
“这么看好陈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个吴霜降。”
吴霜降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学宫大祭酒邀请的张条霞,那么你猜是谁邀请的陈平安?”
“一正两副,三位文庙教主之一?难道是与文圣关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吴霜降摇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这位十四境大修士,骑乘鳌鱼,远游天地间。
他之所见,就是心中道侣未来所见。
吴霜降双手负后,开始闭目养神,心中笑语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芦洲,趴地峰。
张山峰终于成功跻身了观海境,即将破境出关。
这个年轻道士,还需要几个时辰稳固境界。
他的师父,就在洞窟仙府外边护道,轻声默念道:“一门蛰龙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归根,吐纳是小归根。在呼吸吐纳当中,能够凝心神为一粒芥子,又是上归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火龙真人,白云、桃山两脉,指玄峰袁灵殿,这几个师兄,加上太霞一脉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门外为一位洞府境修士护道……
他们早早摆了一张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这边静候佳音。
桃山一脉的师兄,正色道:“小师弟破境不俗,相当不俗,气象万千。可喜可贺。”
可事实上,张山峰的破境,真没什么气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跻身了观海境。
老真人抚须而笑,“你们小师弟的相貌气度,终究是要胜过陈平安一筹,没什么好否认的。”
白云一脉的师兄,埋怨道:“师父,这种明摆着的事实,说出口就无甚意味了,无需说的。”
袁灵殿本想附和师父几句,给师兄抢先,再一思量,觉得还是师兄这番话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轻轻点头,“倒也是。”
“小师弟在修行路上,能够稳扎稳打,始终道心澄澈,殊为不易。”
老真人闻言微笑点头。
袁灵殿想要说一句是师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师兄又来了一句,“其实小师弟最大的本事,还是挑师父的眼光,师父,恕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言语,也就是师父运道好,才能收取山峰当弟子。”
袁灵殿顿时没话说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说一,确实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师父,弟子必须自罚一杯。”
老真人将自己身前一坛青神酒,推了过去,“一杯不够,自罚三杯。”
袁灵殿就像是个来这边凑数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陈平安虚心请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边,风气丝毫不比趴地峰逊色,从山主到弟子学生,再到供奉客卿,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火龙真人突然站起身,说道:“得立即走趟文庙,这次就不带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马脚。你们几个记得护着点。”
几人纷纷起身,稽首恭送师尊远游中土。
火龙真人斜眼那个好似哑巴的袁灵殿,“说你呢!”
袁灵殿无言以对。
老真人一闪而逝,跨洲远游,没办法,山头穷,买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这点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圣人府。
其中一支圣人后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这座亚圣府,占地一百八十多亩,房间四百余间。
附庙而居。府邸旁边,就是香火鼎盛的亚圣庙。
一个汉子御风飘落在府邸所在城门口,选择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门外台阶下,等候已久,见着了那汉子,赶紧快步向前。
两人一起走入家中,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大门上方高悬挂蓝底金字的“亚圣府”牌匾。
是礼圣亲笔手书。
绕过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门,就是仪门了,两边各有两幅彩绘门神,皆等人高,是功业无瑕的武庙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汉子,和老管事从腋门走入,路过一幅亚圣挂像,两侧悬对联,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人之道曰仁曰义。
大院中古树参天,绿意葱郁,还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两侧竖立有夔龙石栏和青砖花墙围护的丹墀,东南角设置有日晷,西南角设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厅,即亚圣府的“大堂”。堂匾是龙边金字的“七篇贻矩”,当然又有楹联。
二堂之后是三堂,是亚圣处理家族事务的“齐家”之地。
汉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对联,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数十幅对联当中对此情有独钟,而是他从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数在这边受罚次数最多,下联内容,振家声还是读书。
再往后,就是这座圣人府的内宅了,所以在这道大门右侧,有那露出墙外的石流,因为内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将水倒入石流,那边就有婢女负责接水。
这个“阿良”比真名更名动数座天下的汉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几句,然后单独步入其中。
一路上,亚圣府后裔弟子们,遇到那个汉子后,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礼,阿良也会一一作揖还礼,或询问或勉励几句,比如学问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内宅,不去住处,而是穿廊过道,径直去了最靠后的花园,有那俗称大麦熟的花丛,其实它有个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经有个孩子,书也读,但是更喜欢练剑,就经常在这里拿树枝与蜀葵问剑。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这处规矩最重的圣人府,以后会有个名叫阿良的剑客,一直出门远游,不太喜欢回家。
阿良坐在花园台阶上,隔着不算远,就是家塾书院了,年复一年,圣人之言,在那边起起伏伏,有背诵,有问答,有辩论。
外人很难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儿八经的样子。
可能真要见着了,才会猛然惊觉一事,这个走哪儿都是狗日的,其实是亚圣嫡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良会与文圣一脉打成一片。
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剑客自居的剑修,为什么那么喜欢浪迹江湖。为什么会去剑气长城,会去青冥天下。
阿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哼着小曲儿。
准备去换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点好,喝酒不花钱。
亚圣府大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身边跟着个腰悬文庙颁发玉牌的黄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从,如今老人又换了个道号,嫩道人。
李槐远远看了眼气势威严的亚圣府大门,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让他去敲门,更是没胆子。
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陪着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庙那边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宝瓶和茅夫子,万事好说。
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紧张,小声说道:“公子,我觉得吧,那个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个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后算账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试探性说道:“那咱们就直接去文庙那边等着?”
年纪当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点头道:“这敢情好。”
不料大门那边,快步走出一个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点人模狗样的汉子。
那汉子见着了李槐和那条飞升境,大笑道:“呦,这不是李槐大爷嘛,没小时候俊俏啊,那会儿多好,虎头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将手中行山杖交给身后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几乎同时,相隔五六步远,李槐与阿良停步,
双方摆开拳架,然后两人开始绕圈圈,阿良一个蹦跳,左拳换右掌向前递出,李槐一个蹦跶,拧转腰杆,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点没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俩脑子有坑,老子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两人轻喝一声,同时小碎步向前,开始搭手,你来我往。
动作极其缓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砖的气势。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转过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铺。
两人蓦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后退一步,阿良压低嗓音问道:“如今当你姐夫,还有没有戏?”
李槐白眼道:“没戏了,我姐嫁人了,是个读书人,比你个头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拦着你姐?!就眼睁睁看着你姐错过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脑袋,哀叹一声。
李槐说道:“没关系,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垫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觉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转头望向那个悻悻然的嫩道人,满脸惊喜,使劲抹了把嘴,“哎呦喂,这不是桃亭兄嘛。”
那条飞升境,觉得自己悬了。
李槐这小子还会讲点良心,但是眼前这个狗日的阿良,是真会吃上一顿狗肉火锅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处城头上。
一位男子身穿龙袍,满头霜白。
身边有一位个子极高的女子,腰间悬佩一把竹鞘长剑。
女子武神,裴杯。
还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传,所以曹慈除了那个山巅境瓶颈的大师兄,还有两位师姐,年纪都不大,五十来岁,皆已远游境,底子都不错,跻身山巅境,毫无悬念。
而且这个看似评价一般的“不错”,是相对于曹慈这位师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运,确实很吓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说法,就是这大端王朝,是开那武运铺子的吧。
而当年曾经与裴杯一起远游倒悬山的皇帝陛下,已经是一位迟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着还是当年的裴姑娘,我其实比你年轻很多啊,却老了,都这么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说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和曹慈去文庙议事了。”
裴杯点点头。
他突然说道:“这辈子还没摸过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离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说道:“很高兴,能够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遗憾,问道:“如果那个年轻隐官也去议事,那咱们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轻的议事之人啦?”
裴杯笑着点头。其实她没觉得这算个事。
老人转头望向那个好似“无瑕”的白衣青年,问道:“曹慈,不如我帮你修改年龄,反正大一岁,小一岁,在大端这边都无所谓的嘛。”
曹慈站在远处,与那个孩子气的老人,遥遥抱拳笑道:“陛下,还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庙北边的那座临时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条“雪花”渡船,都无法靠岸,只能持续耗费灵气,不断吃那神仙钱,悬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这点损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间,出现了一道长达千丈的青云桥道,又是吃钱的手段。
一行人缓缓走下,一位穿着打扮都很素雅的妇人,正在与身边年轻人念叨,说趁着这次机会,好歹见一见那位仙子姐姐。那个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来岁的年龄,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夫妇,嫡子刘幽州。
别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刘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着与人相亲。
相亲过后,次次不成,刘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凭啥看上我这么个修行废物,可不就是奔我那点私房钱来了。
她长得也太好看了,跟画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远观。
她嫌弃我的画技不入流,不是一类人,聊不到一块去。修道之人,岁月悠悠,每天同枕异梦,会出事。
所以爹着急,娘亲更急。
刘聚宝是想着刘幽州这根独苗,总该帮着家族开枝散叶了。
只不过刘幽州的娘亲,想法有些不同寻常,她总觉得生了个这么俊俏出息的儿子,不拿出来显摆显摆,她跟那些妖艳货色的女修朋友们聊天,不得劲。
而这位刘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掷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发钗首饰,昂贵的胭脂水粉,梳妆台,信笺,眉笔,仕女图……只要她出手购买了,价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势力,每次有了新鲜样式的货物,都会主动寄给皑皑洲刘氏,瞧不顺眼的,就退还,顺眼的,她就高价买下。
白送?瞧不起谁呢。
妇人与她那些朋友,最大的兴趣之一,就是评点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轻俊彦的道侣。
那婆娘,妖气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妇道人家。
乡下姑子模样,越丑越爱簪花,花里花俏的,兜里没钱才把钱穿身上。
别看她长得挺水灵,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狠着呢。
蝎子驮马蜂,这对男女真是绝配。
他俩别看现在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等着吧,其实拴不到一个槽上。
刘聚宝也不管自己媳妇这些私底下的嚼舌头,反正就是十几个老娘们有事没事,找个由头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谈内容,也传不到外边去。
妇人拉起儿子的手,柔声道:“儿子啊,有钱人家找媳妇,知道找啥样吗?”
刘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里晓得。”
妇人自顾自说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红颜祸水,就是红颜薄命。千万别找啊。”
“首先,是真喜欢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当自己爹娘看,最后,她眼里得有钱,又不至于掉钱眼里去,不然就是个败家娘们。当然了,儿媳妇再大手大脚,咱家也败不下去,可问题是糟心啊,山上的长舌妇那么多,最喜欢背后嚼舌头,什么难听话没有?我说别人行,别人说我,万万不成。”
“找岔了,一灾压百富,多大家业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对了,就是一福压百祸。”
刘幽州可以不听,但是皑皑洲的刘氏财神爷,就只能耐心听着妇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没说话的份,关键还不能左耳进右耳出,
时不时就有一场考校,方才第三句说了啥?一着不慎,妇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门就心不在焉,心里边没有她这个黄脸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妇人最后收敛神色,轻声道:“幽州啊,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气,世间头等的招财进宝。”
刘幽州点点头,“娘亲虽然没读过书,说话还是很实在的。”
妇人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咱们幽州这么会说话,怎么就找不着媳妇呢,没天理了。”
刘聚宝点头附和。
妇人记起一事,叮嘱道:“去桐叶洲做什么,别去啊,乌烟瘴气一地儿,没啥意思的。”
刘幽州无奈道:“娘,能不能别这么念叨了。”
妇人取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刘幽州只得安慰起来,好说歹说,才让娘亲不用辛苦挤出眼泪来。
刘幽州没来由想起一个在雷公庙遇到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