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心中默算,联系先前宁姚的剑光出现地,以及礼圣所谓的归墟渡口,再通过中土山海宗与那北俱芦洲骸骨滩的距离,大致推算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张夫子起身告辞,不过给陈平安留下了一叠金色符箓,不过最上边是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绘有浩然九洲山河版图,然后其中有一粒细微金光,正在符纸上边“缓缓”移动,应该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踪?其余金色符箓,算是以后陈平安登船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起身道谢一声,再抱拳相送。
张夫子笑着提醒道:“陈先生是文庙儒生,但是夜航船与文庙的关系,一直很一般,所以这张青色符箓,就莫要靠近文庙了,可以的话,都不要轻易拿出示人。至于登船之法,很简单,陈先生只需在海上捏碎一张‘引渡符’,再收拢灵气浇灌青色符箓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会靠近,找到陈先生。引渡符易学易画,用完十二张,之后就需要陈先生自己画符了。”
在张夫子离去后,宁姚投来问询视线。
陈平安将所有符箓收入袖中,说道:“先争取个非敌非友的关系,再有点生意往来,互相锦上添花。”
宁姚点头。
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长。
窗口那边,白发童子说自己也是高手,要去飞去那边登台守擂,要在这边帮助隐官老祖赢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才算不虚此行。可以委屈自己,只说是隐官老祖的弟子之一,还是最不成材的那个。
小米粒就使劲抱住白发童子,不让她闯祸,摇摇晃晃,往酒桌那边靠拢。
白发童子两腿乱踹,叫嚣不已,黑衣小姑娘说不成不成,江湖名声不能这么来。
陈平安没拦着她们俩的闹腾,想着刑官那个所谓的二十人。
豪素本身,正阳山田婉,三山福地的仙人韩玉树,极有可能,还要加上一个琼林宗某人。
刑官豪素既然来了夜航船,还在容貌城那边停留颇久。那么形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此人可能是位候补成员,方便随时补缺。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正式成员,二十人之一,只不过隐藏得很深。如此一来,邵宝卷在条目城那边,步步设计自己,就有了足够理由。
而琼林宗,与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嫡传徐铉,渊源颇深。因为徐铉是琼林宗的幕后话事人,这件事,刘景龙是有过提醒的,不然以琼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为,早就给看他不顺眼的家乡剑仙、武学大宗师,打得满地找牙了,北俱芦洲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有几个是好说话的?往往给人麻袋闷棍,或是朝着别家祖师堂一通术法轰砸、飞剑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琼林宗那么大的生意摊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芦洲一洲,甚至在皑皑洲和宝瓶洲,都有不少产业。只说砥砺山邻近山头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座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琼林宗当初找到彩雀府,关于法袍一事,三番五次,给彩雀府开出过极好的条件,而且一直表现得极好说话,哪怕被彩雀府拒绝多次,事后好像也没怎么给彩雀府暗地里下绊子。看来是醉翁之意不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是琼林宗担心打草惊蛇?所以才如此克制含蓄?
陈平安甚至不排除一个可能,假设琼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说不定还有第二人躲在宗门更暗处。
陈平安一边分心想事,一边与裴钱说道:“回头教你一门拳法,一定要好好学,以后去蒲山草堂,跟黄衣芸前辈请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裴钱有些紧张,点头后,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们出城找个僻静地方,教拳去。”
白发童子眼珠子一转,大摇大摆就要率先带路。
结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结账,别忘了结账。”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与小米粒窃窃私语一番,借了些碎银子。
小米粒给了钱,立即从书箱里边取出老厨子帮忙制造的纤细炭笔,再在桌上摊开一本空白薄册子,翻开第一页,开始站着记账,神色认真,一丝不苟。
小姑娘还要一边写一边抬手遮挡。
陈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铺子刚刚开张的账簿,笑问道:“先前借钱给我,怎么没记账?”
小米粒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挠挠脸,说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来要算账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钱,也会记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宁姐姐,裴钱,都是家人嘞,不用记账的。”
裴钱笑着伸手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
给这么一晃,账簿的字就写歪了,小米粒恼得一跺脚,伸手拍掉裴钱的手,“莫催莫催,在记账哩。”
一行人徒步走出这座充满江湖和市井气息的城池,岔出车水马龙的官道,随便寻了一处,是一大片柿子林,花红如火。
先前路过一座湖,水乡水雾弥漫,打鱼的小船,本身就像游鱼。
白发童子这会儿带着小米粒,捡地上那些红彤彤的小灯笼。哪儿的水土不养人。
宁姚背靠一棵树,双臂环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那师徒二人的教拳学拳。
裴钱摘下了竹箱,放在远处,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笑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紧张?”
其实该紧张的,是他这个师父才对,得小心再次被开山大弟子一拳撂倒。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肃然而立,“请师父教拳。”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今天教拳很简单,我只用一门拳法跟你切磋,至于你,可以随意出手。”
结果陈平安刚单掌递出,只是摆了个拳架起势,裴钱就后退了一步。
宁姚觉得今天这拳教不了。
陈平安愈发疑惑,“裴钱?”
裴钱低着头,嗓音细若蚊蝇,“我不敢出拳。”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是担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伤师父,两拳打个半死?”
裴钱只是看着地面,摇摇头,闷不做声。
陈平安望向宁姚,她摇摇头,示意换个法子,不要强求。
陈平安想了想,就转头与那白发童子喊道:“你过来,帮个忙。”
白发童子跳脚道:“结账是我,挨揍又是我,隐官老祖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裴钱抬起头,满是愧疚,陈平安笑着摆摆手,“不打紧,接下来仔细看好师父的出拳就是了。”
宁姚朝裴钱招招手。
裴钱走过去,宁姚轻声道:“没事。”
裴钱点点头。
宁姚见她额头竟然都渗出了汗水,就动作轻柔,帮着裴钱擦拭汗水。
裴钱有些赧颜。
那个白发童子摆出个气沉丹田的架势,然后一个抖肩,双手如水晃荡起伏,大喝一声,然后开始挪步,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隐官老祖,拳脚无眼,多有得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差点没了出手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远处,装了一大兜掉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个,都没吃出个啥滋味。
白发童子绕了一圈,一个蹦跳,金鸡独立,双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隐官老祖,我这一手螳螂拳,千万小心了!”
陈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发童子被扫中脖颈,脑袋一歪,在地上弹了几弹,期间还有身形翻滚。
白发童子最终倒地不起,摆摆手手,有气无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记得把药钱记账上,就三两银子好了,回头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韦财神要去。”
陈平安瞪眼道:“你给我认真点。”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行吧行吧。”
接下来两人切磋,这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陈平安则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脚,不过看似“婉约”,实则极快极凌厉。
裴钱看得仔细,不光是拳路、招数,过目不忘,她还能看清楚师父拳意的流淌痕迹。
不但是陈平安的出手,就连白发童子那些衔接极好的各家拳招、桩架,都一并被裴钱收入眼底。
其实在吴霜降登上夜航船,与这位心魔道侣重逢后,因为暗中帮她打开了许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发童子,等于是一座行走的武库、神仙窟,吴霜降知晓的绝大部分神通、剑术和拳法,她最少知道七八分,可能这七八分当中,神意、道韵又有些欠缺,但是与她同行的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似乎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