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锥冷笑道:“你就不担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来贫道的阵法造诣,与遮蔽天机的手段,都不算太差。”
青年道士走到摊子那边,挑了条长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摆着’与白玉京不对付的,已经有了玄都观和岁除宫,再多出一个地肺山,也不算什么,真无敌嘛。”
幽州某个国力底蕴不输并州青神王朝的大国,其中弘农杨氏,自古就是庙堂主心骨。而杨氏历来是华阳宫的最大香客。不单单是香火钱,地肺山的众多道官,都来自弘农杨氏。
只要落在某个一百年内的白玉京手上,可罚可不罚的,必然重罚,可杀可不杀的,必杀。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反正谁都清楚,余斗从不刻意针对谁,只是就事论事。
问题在于这个道老二,每次问责违禁之人,按例或杀或重罚,除了就事论事,还会追究“教不严,师之过”,让整个山头低头,这也没什么,地肺山曾经有个被剥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录用为道官的年轻人,不服气,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师尊和山头,非要与道老二讨要一个说法和公道。
而这个人,不但出身弘农杨氏,也是这位“青年道士”的最小弟子。
结果闹了一场,这个姓杨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连累家族“子不教,父之过”,不至于让弘农杨氏伤筋动骨,至少
当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边界,远远看着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
而他便是地肺山华阳宫的老祖宗,高孤,道号“巨岳”。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
毛锥摇头道:“你还是太小觑那个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换个说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锥扯了扯嘴角,“这个笑话听着不错。”
“纯阳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高孤说道:“我辈有幸生而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说破天去,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保持人性。至于你,白骨真人,毕竟不同行尸走肉,是在寻求人性,证道自我。道友,以为然?”
毛锥沉默片刻,说道:“等我吃完酱肉和蒜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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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洪州豫章郡,新设置了采伐院。
而与洪州相连的禺州,在这之前就设立了织造局,名义上管着一州境内的御用、官用所需纺织用品的监督织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宝箴的年轻官员,沙场出身,有武勋在身。但是就连一州刺史,都没有资格调阅翻查此人的档案。
李织造在上任之时,只带了两位贴身扈从,担任织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骊禺州地界,根据地方志记载,经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时分,无缘无故天有巨响,声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中,织造官李宝箴带着两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访豫章郡采伐院。
一行三人见着了林正诚,李宝箴执晚辈礼,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访。”
坐在书房火炉旁守夜的林正诚,只是点头致意而已。
见那李宝箴好像打算继续站着说话,林正诚拿着火钳拨弄几下木炭,虚按几下,示意三位访客就别站着了,“反正今夜不谈公务,又都是同乡,随便坐下聊好了。”
其实以双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谈什么公事的,新设的禺州织造局和洪州采伐院,类似最早的龙泉郡窑务督造署,都属于大骊朝廷的一种“下沉”机构,衙署密折,直达天听。若是两位主官私自接触,密谋些什么,属于官场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来,倒是不用太过刻意疏远,至于这期间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门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这场见面,林正诚和李宝箴双方都会主动录档,而且就算他们有意隐瞒,织造局或是采伐院,也肯定会有某些官吏,会让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按照大骊新编律典,禺州织造局,要比豫章郡采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为织造官主官的李宝箴,官衔就是从四品,再加上一些隐蔽的权柄,说李织造是半个封疆大吏,都不算夸张了。
四人围坐火炉旁,火盆上边夹着一张铁网,烤着些泛出金黄色的年糕、豆腐块,大概就算是宵夜了。
那对姓朱的父女,早已脱离贱籍,跟随自家公子李宝箴,在外闯荡二十多年,经过公门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见刀光剑影的别样战场厮杀,如今朱河和女儿朱鹿,分别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后者在今年初刚刚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双鬓微霜。
林正诚转头望向那个老人,笑道:“朱河,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吧。”
朱河笑着点头道:“距离上次见面,怎么都该有二十年了。”
当年林正诚是最早一拨离开骊珠洞天的小镇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那边。朱河虽然是福禄街李家的护院,属于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镇,林正诚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经常陪着督造官去查看窑口,而李家又拥有自己的龙窑,都是朱河在打理具体事务,所以双方经常碰头,并不陌生。
林正诚转头问道:“朱鹿,可曾嫁人?”
女子略显拘谨,轻轻摇头,“还不曾嫁人。”
林正诚点头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气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宝箴其实比较羡慕这对父女,能够与林正诚叙旧几句,不像自己,今天来这采伐院,就只是拜个山头。
关于林正诚这个深藏不露的旧督造署官吏,李宝箴只通过一点,就知道大致的水深水浅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无法调阅自己境内一个从四品的织造官的档案,这就是李宝箴的底气。
而李宝箴作为昔年执掌宝瓶洲整个东南谍报的主官,曾经接触到不少大骊谍报机密档案,从林正诚那份看似详实、庸碌的履历中,以及之后林正诚在大骊京城捷报处的任职,李宝箴却嗅出了一种极其隐蔽的不同寻常,甚至产生了某个让李宝箴感到背脊发凉的推断,这个年少时记忆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说不定就是国师崔瀺安插在骊珠洞天的一颗关键棋子,而这颗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极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整个大骊朝廷的走势,这是李宝箴的一种官场直觉。
林正诚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李织造,不算年轻了,不惑之年,官居从四品,如果撇开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实在大骊京城和陪都两座庙堂,织造局毕竟是大骊朝廷的特设机构,属于游离在官场边缘地界的“冷板凳”衙门,所以不像曹耕心、袁正定这些上柱国姓氏弟子,那么太过瞩目,但是有些人,确实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场的料,此外整个底蕴深厚的福禄街李氏,唯一一个涉足官场的,就是李宝箴。
林正诚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蒙在灰尘里,淡然道:“一个人动用智慧,就是烧炭取暖,要学会韬光养晦,才能烧得长久。”
李宝箴点点头,微笑道:“除了勤俭持家,节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长智慧,上山伐木烧炭是一种,与人购买木炭又是一种,此外,寒冬时节烧炭取暖,除了自己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围炉而坐的旁人,尽量让所有人都不觉得炭火的温度太烫。”
林正诚点点头,举一反三,是个聪明人,聊天不费劲。
福禄街李氏年轻一辈的三兄妹,确实都应了那句谶语。
林正诚随口问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有没有什么感悟?”
“不可轻视任何人。”
李宝箴说道:“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尤其要注意一点,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说道:“林叔叔,这么些年来,公子一直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与大骊官员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诚笑道:“潜龙勿用。”
李宝箴神色如常。
林正诚说道:“想要得个‘见龙在田’的评语,还差点意思。当然了,我就是个采伐院当差的,只是碰见个同乡的晚辈,忍不住说几句倚老卖老的言语,不是大骊礼部高官,李织造不用太当真。”
李宝箴笑道:“也是离开家乡多年,才晓得家乡的老人老话,是何等金贵。”
不同于一般地方的人,离开家乡越远越久,就会觉得家乡越小,骊珠洞天这拨年轻人,越是有出息的,无一例外,都会觉得家乡小镇的“大”,以及深不见底。
之后大概闲聊了小半个钟头,林正诚还是言语不多,多是李宝箴找话聊,朱河也会见缝插针说些往事,林正诚始终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的脸色。
李宝箴告辞离去,带着朱河和朱鹿离开采伐院,离开郡城后,李宝箴为了照顾朱鹿,祭出一条符舟,重返禺州,却不是直奔织造局,而是去往一处山头。
夜幕沉沉,李宝箴闲来无事,在船头盘腿而坐,拈起一粒灵气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风驰电掣,在夜空中划出一抹流萤。
父女二人,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朱河已经跻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几年体魄,有望以纯粹武夫之身覆地远游,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为远游境,就会让他由织造局转任地方武官,官职不会太高,但是有军功武勋在身,又是远游境武夫,想必不会太低,那么未来立祠堂、编宗谱,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贱籍身份,有此作为,也算光耀门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报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为了独女朱鹿作长远考虑,其实朱河更希望能够离开官场,在远离大骊王朝的宝瓶洲南方,某国江湖上落脚,要么开山立派,要么开馆收徒。
朱鹿心情复杂。
离乡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尔会想,当年她要是没有离开那支求学队伍,自己的人生际遇,会是如何?
当初一行人离开小镇,走过龙须河和铁符江,路过棋墩山,最终到达红烛镇,然后就有了那场风波,就此分道扬镳。
如果不曾分开,她跟着去了大隋书院?
李宝瓶,她和父亲。林守一,李槐,还有那个人。
朱鹿觉得是那会儿的两拨人,虽然同行,可就是两种人。
期间他们遇到一个戴斗笠佩刀、牵毛驴的男人,自称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剑客。
又自称剑术无敌,绝世无双,认真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一手剑术,挥洒自如,泼水不入,湿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剑术不精……所以每次路过河边,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边,自己去捡一堆石头,让阿良抖搂一下所谓的剑术,或是掰着手指头等待下雨天。
一直闹哄哄,闹到最后,就连朱河这样的老实人,都觉得那个看似深不可测的剑客,莫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江湖骗子?
结果在那三江汇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刚好分出了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亲,黯然离开红烛镇,追随福禄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宝瓶一行人继续前往大隋山崖书院。
至于那个吊儿郎当的色胚,竟然在那一天破开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够与白玉京二掌教既问拳又问剑,再竟然以剑修身份,跻身了十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