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口音,怪跟涩,还是有差异的。
同样是幽州官话,杨盄就是那种让旁人听来别扭的感觉,田共却是一开口就知道是别州的外乡人。
青冥天下一向有谚语,天不怕地不怕,单怕幽州弘农郡人打官话。所以便有调侃,与弘农杨氏子弟聊天,要么左耳进右耳出,干脆全不搭话,只要还想着回话,就得竖起耳朵认真听,否则就会完全听不懂。徐续缘跟杨盄对话,就很费劲。之前跟两位姐姐一起晃悠悠游历幽州地界,期间途径弘农郡,就领教过了那边人氏的厉害,例如市井妇人骂人,既毒辣也巧思,喜好骂上了岁数的男人为老甲鱼,骂那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是浮尸。又比如骂自己而不骂丈夫,只需一句“我将来必定做寡妇的”,极显功力。
此外弘农郡士女,酒席上多能饮酒唱拳。女子虽天然嗓音软糯,姿态却豪迈,卷袖递手,眉眼飞扬,故而别有一番韵味。同桌看官在旁听拳,真是欣赏美景,耳目一新。
其实这个商角,真名徐续缘,尤其他那两位亲姐姐,都是了不起的得道之士。
青泥洞天的主人,徐棉。天壤福地的共主,许婴咛。
又是两位跻身十人候补之一的山巅修士。
徐续缘瞥了眼幂篱女子,她们家乡有习俗,女子即将嫁为人妇,出阁时都会将一枚“风花雪月”花钱佩戴在身,传言便可以夫妇情爱永久恩好。
这类花钱铜质极重,文字佳美,品相精好。富家造屋,将其嵌入正梁,主人可发大财。
世家豪阀之间的联姻,嫁人娶妻,真是赌博一般,买定离手,概不退货。
可惜可惜,这么漂亮的女子,全无相夫教子的心思,算是凭此举表明心迹,这辈子嫁予道法了。
徐续缘出门在外,打定一个宗旨,四海之内皆兄弟,反正他家底不薄,那就用钱开道,以真金换真心。朋友跟他借钱那叫借吗,那是把寄存在他这边的钱取回去。山上的朋友,“借”法宝、灵书秘笈,亦是同理。总之徐续缘从不让钱字大过朋友两字。
徐续缘正色问道:“敢问金声道友,为何要心心念念修道成仙?有那宿缘、夙愿,今生此身,偶然记起,便起了求道之心,成仙之志?”
这种情况在山上是常见的事。
田共既无师门,也尚未授箓,所以暂无道号。不过与那聋道人的自号差不多,田共的道号“金声”,都不会被白玉京记录在册。
别看徐续缘在罗移那边言语随意,与杨盄这种天之骄子相识之初,更是混不吝,稍微混熟了,杨盄被猜中了心思,询问一句“”,徐续缘都可以无所顾忌,笑嘻嘻撂下一句“知子莫若父”。
反倒是与田共相处,他一直极为看重礼数,一路照顾颇多,经常没话找话,才让田共不至于手足无措,进退失据。
田共没有隐瞒,照实说道:“一开始就是求富贵,后来是求长生。”
徐续缘好奇问道:“历经磨难,好不容易成了货真价实的神仙中人,金声道友有何感受?”
田共难为情道:“商角兄说笑了,我算哪门子的神仙,都是不惑之年的岁数了,还是道行微末,不见半点起色。有幸认识了你们,还能结伴游历,一路上只觉得自己是滥竽充数。”
徐续缘笑道:“冒昧问一句,聋道人可是你的度师?”
小四州地界不小,白玉京围剿化外天魔一役,导致一洲陆沉为湖,水域广袤,许多跟白玉京不对付的散修、私箓道士都喜欢在此经营势力。徐续缘对小四州的风土并不陌生,还真没听说过什么聋道人。
田共摇摇头,不愿多说什么。
毕竟涉及极为**的道统法脉,徐续缘就没有多问,转移话题,随口问道:“金声道友,是如何看待修行一事的?”
田共思量片刻,说道:“学道就是读古书。”
“好说法。”
徐续缘点头笑道:“金声道友,有机会请你吃铁锅炖大鹅。”
上山之前,通过有一搭没一搭的主动攀谈,徐续缘得知这田共自称年幼便喜仙家修炼,但不得法,苦于没有明师指点,聋了单耳,还伤了脏腑,后外出求仙,跋山涉水,寻访能够治病、接引成仙的得道之人。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还真被他在那市井,寻见了一位游戏红尘的炼气士,经过诸多考验,高人见他道心坚定,便领路上山,修了货真价实的仙法。所以徐续缘才会猜测“聋道人”是昔年误入歧途、聋了一只耳的田共的度师。
徐续缘曾经心目中的度师最佳人选,便是华阳宫高孤,他为此还专程跑到地肺山一处道观,当上了常驻道士,隐姓埋名百余年,正儿八经学了符箓,老老实实炼起了丹。可惜高孤看了几年,始终没有相中徐续缘,约莫是不愿让年轻人继续浪费光阴,主动现身,劝他下山,另寻明师。高孤都如此明确表态了,徐续缘不好死皮赖脸待在道观内,尤其是高孤还建议他可以走一趟小四州,徐续缘这才去了那边,还真就认识了那个养鹅的老道士,与那王姓学了好些手段,只是他们并无师徒名分。
田共只当是句客套话,笑着点头答应下来。人在异乡,漂泊无依,难免寂寥,能够找到一个相逢投缘的朋友,让他意外之喜。
罗移知晓内幕,无可奈何。徐续缘的铁锅炖大鹅,能不吃就别吃。
徐续缘以心声笑道:“金声道友,跟我一样,都是用了化名吧?”
田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徐续缘一拍田共肩膀,“实不相瞒,我的真名,名气不小。只是不提也罢,交朋友是要交心的,又不是跟名字打交道。”
田共笑了笑,“我那真名,籍籍无名。说不说都一样。”
徐续缘挽着田共的肩膀,压低嗓音,“那咱们都交个底,说一说真实姓名?”
田共只是摇摇头。
徐续缘压低嗓音说道:“其实我姓陈,名平安,你知道就好,千万别往外传。”
田共愣在当场,怔怔看着此人。
不知是不是被“商角的”厚脸皮给震撼到了,还是怀疑自己看走眼,误把“商角”认作可以当朋友的那种人,原来自己一番热络殷勤,不过都是人家的戏谑行径?
徐棉闻言蓦然瞪眼,以心声提醒道:“记得不要对隐官直呼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