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说不用准备笔墨,他有。
说这话之前,就已经手腕悄然翻转,从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锥。
裴钱很谄媚地去接过那对春联红纸,铺在一张酒桌上。
她不忘叮嘱站在桌前卷袖子的钟魁,“你可要多用点心,写得好些,以后要挂我家门墙上的!”
朱敛四人,都凑了过来,很好奇这位君子会写什么。
至于陈平安如何而来的毛笔,又为何不用蘸墨就能书写,九娘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钟魁接过笔后,气沉丹田,神色肃穆,轻喝一声,笔走龙蛇,写下了五个字。
字很正便是了,风骨气韵之类的,似乎还谈不上。
内容是“笔落惊风雨”。
显而易见,这不是春联该有的文字,倒像是钟魁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就使劲抖搂自己的书生身份。
朱敛一直佝偻着仔细端详那五个字,笑眯眯的。
隋右边已经转过头去,望向客栈大门那边,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九娘面无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扫帚来,有人皮痒。”
钟魁一脸无辜道:“别啊,我很用心写了。实在不行,我再写一幅,桌上这两张春联底子的钱,算我头上。”
陈平安笑道:“挺好,就这幅吧,再写五个字就可以了。”
九娘死死盯着钟魁,后者赶紧推了一把幸灾乐祸的小瘸子,“再去你师傅房里拿一对底子来,算了,干脆两幅好了,万一九娘不满意,我再改。”
钟魁先写了第一幅春联后边的,诗成泣鬼神。
兴许是自己都觉得自己写得“大”了,钟魁一阵干笑,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手生了,没写好,没写好,不及平时一半的功力。”
后来两副春联,钟魁写得规规矩矩,很喜庆,是正儿八经的春联,不是第一幅这种吊儿郎当的。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写完第二幅后,钟魁自己极其满意,说这幅春贴内容,是世间所有春联的老祖宗。
第三幅则最让九娘满意,因为很取巧应景,是国兴旺家兴旺国家兴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便是裴钱都觉得挺不错,总算给了钟魁一点好脸色。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联,对钟魁抱拳感谢。
钟魁坦然受之。
然后两人对视。
陈平安无奈提醒道:“笔。”
钟魁问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贴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笔?”
陈平安摇头道:“不能。”
钟魁还想要讨价还价,就发现九娘脸色乌云密布,估计是不用小瘸子去找扫帚,她自己就要亲手把自己扫地出门,他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将那支小雪锥递还给陈平安,喃喃道:“杆上的下笔有神四个字,与我有缘啊,何等般配,陈平安你这是棒打鸳鸯,很煞风景的。”
陈平安并未刻意藏掖,收起了李希圣相赠的那支小雪锥,笑道:“真不能送给你。”
看钟魁神色可怜,九娘笑道:“春联底子的钱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联的份上,今儿你可以拿一坛五年酿的青梅酒。”
钟魁立即眉开眼笑。
客栈外的官道已是尘土飞扬。
挎刀少女姚岭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马,来到客栈大门那边,迎接陈平安一行人。
九娘对姚岭之说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来。
少女也红了眼睛,低头转身,不再看自己娘亲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镇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此次姚氏入京队伍,除了三辆故意空着的马车,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五匹高头骏马,俱是大泉边军中的甲等战马,京城的顶尖权贵子弟,都未必能够拥有一匹。
姚镇没有想到除了那个枯瘦小丫头,以及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其余陈平安四人都选择了骑乘战马北行。
对此姚镇自无异议,与陈平安打过招呼后,老将军便坐回自己的车厢,备有十数本兵书,都是姚氏祖传之物,每本书都写了许多姚氏先祖翻书时的旁注和心得,几乎每一张书页都是如此。
可能这才是世族高门的传承有序,香火绵延。
此次姚镇只带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属于同一个辈分,独坐一辆马车的姚近之,在队伍最后方并驾齐驱的姚仙之和姚岭之。
七八位随军修士,散落在队伍之中。
姚镇与陈平安坦言,其中有两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连他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边疆大将,都无权调动那两位修士。
其余六十余骑,皆是弓马熟谙的边军老卒,还有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杂役婢女之流。
陈平安夹杂在队伍当中,骑马缓行。
朱敛哪怕是坐在马上,依然缩着身架子,随着马背一起颠簸起伏,晃晃荡荡,看似是陈平安四名扈从中最随意、和气的一个。
卢白象在闭目养神。
魏羡在骑队之中,最如鱼得水,自然而然。
客栈那边,九娘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老驼背蹲在门口抽着旱烟,那些袅袅烟雾,遮住了褶皱的沧桑脸庞,如山雾布满山峦沟壑之间。
小瘸子爬到了屋顶,登高望远,才刚刚离别,就已经开始期待与那位负剑姐姐的下一次重逢。
钟魁来到了那座小坟头前,那块石片墓碑已经倒了,还给人刨开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冢里头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钟魁摸着脑袋,转头看了眼那支浩浩荡荡远行的队伍,收回视线,双手负后,摇摇晃晃走回客栈,自言自语道:“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对仗,不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传世名篇了。”
钟魁想了想,犹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儿镇。
先生胆子也太小了点,好歹是大伏书院的山主,还出身于中土神洲的某位圣人府邸。
那条九尾狐,虽说它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爷写出的《真名篇》第二页最前边,可既然给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它死,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钟魁双手抱住后脑勺,清风拂面。
仿佛还有那阵阵秋风,在他高高抬起的两只袖子里打转儿。
这样的钟魁,客栈里边的妇人,不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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