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师瞥了眼那家伙的斜挎包裹,看样子,是装了些琉璃碧瓦和……几块道观青砖?
是胆子太小,还是运道太差?
这一路赶来,一头撞入鬼门关,就没半点其它收获?
若真是如此,黄师都觉得一拳打死这种可怜虫,有些浪费气力了。
孙道人瞧见了那位匆匆赶来的道友,既欣喜,又无奈。
这位陈道友,怎的就不听劝,也罢,事已至此,看看有无机会,两人联手,免得被黄师一人独吞了他们哥俩辛苦寻觅而来的宝物。
瞥见那家伙斜挎包裹的寒酸光景后,孙道人心想实在不行,回头两人合力逃出生天,赠予陈道友几件瞧着不值钱的宝物便是。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方才我一路好找你们,便在屋脊上边飞掠一番,不曾想看到了有两拨人登山了,赶紧落下身形,一拨两人,年轻子弟,瞧着就像是咱们招惹不起的谱牒仙师,都穿着法袍而来。第二拨,正是那北亭国小侯爷,一行五人,一人守住了山脚的拱桥,一人直接飞奔上了山巅道观,明摆着是要占据了路口要道,剩余三人,则慢慢搜山而上,迟早要与我们撞上,这可如何是好?”
黄师心情沉重。
羊肠小道路边上的那座破败行亭,两位纯粹武夫,分明都是实打实的宗师,自己若是单独应付两人,就已经需要拼命。
再加上其余三人,黄师不觉得自己有把握携宝脱身。
所以情况有变,水殿内外的眼前身后两位道友,暂时还杀不得。
于是黄师笑道:“与孙道长开个玩笑,别见怪。”
孙道人气呼呼道:“黄老弟这种伤感情的玩笑,还是少开为妙!”
黄师心中隐隐作怒,差点没忍住就先一拳打杀了这位孙道长,反正一位所谓擅长近身厮杀的野修道人,远远不如那个精通符箓远攻的黑袍老者,杀了孙道人,一切宝物暂时交由黑袍老者保管,黄师就不信这位陈道友不动心!
孙道人突然高声道:“陈道友,打个商量,能否送我几张攻伐符箓?”
陈平安微笑道:“可以买卖。”
孙道人哑口无言。
黄师皱了皱眉头,随即眉头舒展,差点忘了孙道人也是一位半吊子的道门修士,画符不成,驾驭符箓,还是不难。
也不算什么坏消息,有孙道人和黑袍老者两人手持攻伐符箓,配合自己这位金身境武夫,再加上与狄元封碰头,四人聚拢,不容小觑。
黄师走出水殿门槛,为那早已停步不前的黑袍老者,让出道路,侧身而立,然后眼角余光同时望向两位皮囊孱弱的练气士,笑道:“咱们能否抓牢手中机缘,就看我们接下来肯不肯精诚合作了。事先说好,我黄师是一位六境武夫,并非虚言,一旦与人厮杀,我不会有丝毫保留,可只要我们离开此地,作为报答,你们需要每人赠送我一桩机缘。”
陈平安拍了拍包裹,依稀可见青砖轮廓,爽快道:“只管拿去。”
黄师看得眼皮子颤抖了两下。
孙道人一咬牙说道:“那部道书之外,大小两只包裹的物件,任由黄老弟自取!”
黄师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一言为定!”
陈平安跨过门槛,与孙道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无需心声交流,就来到水殿供奉的那尊神像背后。
两人蹲在地上,孙道人问道:“陈道友的攻伐符箓有几种,几张?”
陈平安说道:“有三种,除了先前那张最金贵的压箱底雷符,名为五雷正法符,以及横流断江符,还有撮壤山岳符,孙道长听名字,便猜得出,皆是那一等一的珍贵符箓,至于有几张……”
孙道人看对方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烦,斩钉截铁道:“除了那张雷符,陈道友留着防身保命,其余的,贫道全包了!”
在陈道友这边,孙道人还是极有底气的。
至于那些一个比一个霸气的符箓名称,陈道友你糊弄黄口小儿呢?!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你有那么多的神仙钱?我这些丢了半条命才从别处仙府遗址抢来的仙家宝符,可张张不便宜。”
孙道人疑惑道:“先前不是说你自己所画符箓吗?”
陈平安说道:“孙道长也信这个?我若是能够自己画出这种杀伐宝符,何必当个野狗刨食的山下散修,早就是彩雀府、云上城这种头等仙家大山头的供奉了吧?每天躺着享福便是,何必走这一遭?”
孙道人顿时呲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脸颊,“陈道友,你就说吧,还有多少张符箓。我都买。”
陈平安摇头道:“孙道长,你是前辈归前辈,但是买卖是买卖,得先给晚辈看看神仙钱。这些个傍身保命的珍稀符箓,每卖出一张,我都要心疼得心肝打颤。”
孙道人怒道:“陈道友,做人要厚道!”
陈平安也毫不示弱,“孙道长,买卖要公道!”
孙道人有些灰心丧气。
他娘的这位陈道友,原来也不好骗呐。
孙道人犹豫一番,打开了身上那件法袍包裹,摊放在地,语重心长道:“水土两符,各三张,卖给我六张,然后你自个儿挑一件价值连城的山上法宝。”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两张寻常黄纸材质的符箓,然后捻符之手,绕到身后,另外一只手开始翻翻捡捡,说道:“两张符箓,成双成对,与孙道长买一件支离破碎的仙府遗物。”
孙道人脸色铁青,就要卷起包裹。
陈平安这才将那两张符箓放在包裹一脚,说道:“等我挑完一件,再给孙道长两张符箓。”
孙道人这才作罢,“陈道友,如此买卖,贫道可亏死了。”
陈平安盯着那二十余件仙家器物,眼神游移不定,仔细打量过去,一边看一边牢骚道:“孙道长,既然出身于婴儿山雷神宅,怎的也不带几张雷法符箓下山,孙道长自己仗着是那谱牒仙师,托大行事,这会儿还怨我作甚?”
孙道人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谱牒身份,抚须而笑,“山下游历,意外千万种,哪能事事掐指算准,若真是算无遗策,那还需要下山砥砺道心吗?”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挑选。
陈平安一眼相中的,就有两件。
翻捡之后,又看上了一件。
最有眼缘的最先两件,其中一物,是因为觉得送人最佳,至于品秩高低,反而不是陈平安太过在意的。
可以赠送李槐。
这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
此像刻画道家元君身形,与水殿这尊女子神像面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长雅致,手指纤细掐法诀,神色祥和,头戴冠冕,衣袍精美细致如人间绸缎实物,下摆垂于座上。
底座有十二字蝇头篆文,观照内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陈平安觉得寓意很好。
还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圆团扇,瞧着就应该挺值钱,将来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铺子里边,或是以后牛角山的包袱斋铺子,说不定能够遇上冤大头,毕竟世间女修购物,与山下女子其实差不离,比男子更加愿意一掷千金,只要她们喜欢,就不用讲道理、谈品秩了。
最后一件,则是最让陈平安意外的。
准确说来,是感到了震撼。
那是一对以金色丝线牵引的竹编小笼,青竹色泽,苍翠欲滴,只不过与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细密裂纹,大大伤了品相。两只小笼皆是拳头大小,看似市井坊间的蛐蛐笼,分别铭文“斗蛟”、“潜蟠”。
看得陈平安破天荒额头渗出汗水。
是真有些紧张了。
总觉得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多与孙道长一起结伴走江湖访名山,探幽寻宝。
孙道人一看有些不对劲啊,注定是一桩大赚特赚的杀猪买卖,陈道友为何如此神色尴尬?难道是后知后觉,猛然醒悟了一个真相,自己包裹里边的这些物件再值钱,其实都不如符箓傍身,多一张藏身就是多一线生机?这让孙道人也有些额头渗出汗水,就要伸手去偷偷抓起那两张符箓,心想陈道友,咱哥俩这般交情,两张符箓也就两张,孙道人捻了符箓藏在袖中,轻轻松了口气,刚想要说剩余两张,就免了。
不曾想那位陈道友,拿了那团扇,然后果然守约,从袖中多拿出两张水土符箓,递给孙道人。
此后摘下斜挎包裹,从青砖、碧绿琉璃瓦当中又取出了一个叠放包裹,轻轻抖开,将那团扇放入包裹当中。
看得孙道人既惊讶又羡慕,陈道友竟然随身携带这么多青布包裹,很老江湖。
陈平安又摸出四张符箓,放在孙道人摊放在地的法袍上边,再将那木刻元君神像收入包裹当中。
孙道人心情大好,笑眯眯道:“陈道友再来四张符箓?地上宝贝,随便挑,慢慢挑。”
陈平安犹豫不决,磨磨蹭蹭,结果直接从袖中摸出了一摞二十余张符箓,其中夹杂有三丝金色,应该是三张金色符箓!
孙道人看这位道友手中攥紧那一摞符箓,低头左看右看。
应该是这位陈道友最后的符箓家当了。
孙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告诫自己要镇静,一定要淡定从容,可依旧笑容僵硬,试探性轻声道:“陈道友,难道还有相中的物件?好事成双,贫道可以买一送一。只需要给我四攻伐张符箓就行。”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卖出八张符箓之后,我自己就剩下破障符居多,不成不成。”
孙道人提醒道:“陈道友,出了此地,难道就不想与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雷神宅,当个有靠山有背景的谱牒仙师?”
陈平安摇头道:“有无机会活着离开此地,还两说。”
孙道人十分惋惜,感慨道:“看来陈道友的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便多瞥一眼地上的包袱斋,转过身去,应该是要抽出四张攻伐符箓,再买一物。
孙道人伸手一把握住这位道友的手腕,微笑道:“陈道友,我就只要你手中两张符箓,买物花费一张,入我雷神宅,又一张,只需要两张,如何?”
那黑袍老者气笑道:“孙道长好眼光!”
孙道人抚须而笑,“买卖公道,公道买卖,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陈道友要慎之又慎,要珍惜来之不易的道缘啊。”
对方犹豫不定。
水殿之外,有些等得不耐烦的黄师出声提醒道:“两位老哥,难道打算在这殿内住上几天?”
最后那黑袍老者交给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不过只有一张是雷法符箓,另外一张是山水破障符。
不过孙道人见好就收,只是调侃了一句陈道友不厚道。
那摞符箓当中,最后仅剩一张金色符箓,应该是对方藏私的攻伐符。不过孙道人没强求。好歹给人家留一张保命符不是?
不过如此一来,孙道人就愈发笃定,这位自称来自五陵国小道观的陈道友,不是什么精通画符一途的道门修士了。
陈平安拿了那对孙道人根本猜测不出底细的竹编鱼笼,就要再去拿一件东西,不过孙道人已经笑呵呵收摊子了,“两只小竹笼,刚好两件嘛。”
不等对方讨价还价,孙道人已经卷好包裹,斜挎在身。
陈平安转过身,背对着孙道人的时候,先将三样物件悄然收入咫尺物当中,再将几片替换出来的琉璃瓦和一块青砖放入斜挎新包裹,将两只包裹,交错挎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