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人跨过门槛走出水殿,黄师脸色不悦,“台阶另外一边,有了些打斗动静,就是不知谁撞上了谁。”
如今是山上有三拨人混杂一起。
他们四人应该是最先进入府邸秘境。
黄师不知第二拨谱牒仙师,两位年轻男女到底是何方神圣,云上城修士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彩雀府唯有女修。
第三拨,最棘手。
所以最好的情况,是两位年轻谱牒仙师与北亭国小侯爷一方,起了冲突。
如果是狄元封率先与人交手,并不是什么好事。
就狄元封那个家伙的秉性,真要遇险,一定会祸水引流到他黄师这边,一旦身陷绝境,狄元封的第一个念头,肯定会是拉着他们三人一起陪葬,黄泉路上有伴。
黄师突然掠上屋脊之上,只见藻井那边,像是饺子下锅,不断有人坠落,不下四十余人,看样子,接下来还会有人摔入此地。
动静之大,远胜台阶另外那边断断续续的打斗。
黄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种鱼龙混杂的形势,对于他个人而言,利大于弊。
只要找到退路,然后夺了孙道人身上那部道书,他黄师一走了之便是。
他是纯粹武夫,对于此处的天地灵气,并无丝毫贪恋。
剩下所有人杀来杀去的,作困兽之斗,与他无关。
黄师说道:“我们不走登山台阶,绕路去往后山。”
陈平安问道:“不等等那位秦公子?”
孙道人叹息一声,真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江湖雏儿。
从水殿内双方做买卖,其实孙道人就看出了这位道友的那份小心谨慎,实则十分轻浮不牢靠。
黄师笑道:“陈老哥可以去与秦公子打声招呼,我与孙道长在这边等着便是。”
孙道人便见这位道友神色尴尬,不再废话。
孙道人便以心声告诉此人,“陈道友,切记言多必失,入了金山银山,各凭机缘取宝,你就莫要再画蛇添足了。说不得秦公子在那边,已经得了天大福缘,还愿不愿意见你,都不好说,你这一去,岂不是让秦公子为难?”
陈平安笑着回答,“不愧是孙道长,老成持重,行事沉稳。”
当下,陈平安最好的打算,就是先找一个外人,确定了这座小天地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后,确认不会耽误他沿着那条大渎游历,那就可以在这边稍作停留一些时日,争取与各路神仙相安无事,能够让他在此安稳修行,将水府、山祠两处窍穴储藏蓄满灵气。
尽量多汲取一些道观青砖当中的水运精华。
三境的水府和山祠,“蓄水”有限,至于其它气府,由于有那一口纯粹真气的存在,留不住多少灵气,恐怕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件百睛饕餮法袍的灵气聚拢。可水府山祠两地灵气哪怕会满溢,其实无妨,陈平安可以在此画符。
用春露圃那罐最好的仙家丹砂,在金色材质符纸上画符,消耗灵气越多越好,画符品秩就越高。
修行炼气,研习符箓,挣神仙钱,一举三得。
甚至陈平安会打算借此灵气,去尝试着开辟出第三座关键窍穴,为将来的第三件五行之属本命物,先腾出位置。
因为陈平安有一种直觉,五行之属的木属本命物,已经有了着落。
其实换一种角度去想,身处小天地之内,对于身在北俱芦洲的陈平安而言,不全是坏事。
因为这会断绝他与清凉宗贺小凉的牵连。
她当初跟随自己进入骸骨滩鬼蜮谷,去了京观城近距离盯着自己,以及被自己力扛天劫连累之后,不得不主动主动掐断冥冥之中的那种联系,应该是躲入了那座小洞天,以免雪上加霜,再次被他陈平安坑害,都是此理。
所以一座小天地之内的所有得失,都是陈平安独自一人的自家事。
这其实就是好事。
最坏的打算,当然就是陈平安一剑破开天地禁制,溜之大吉。
哪怕不谈碧绿琉璃瓦与道观地面青砖,光是那两只小巧玲珑的竹编鱼笼,就让陈平安大吃一惊了。
极有可能是那龙王篓!
哪怕是品相损伤严重、品秩最低的两只小竹笼,那也还是值得砸钱修缮如新、然后可以拿去捕捉蛟龙的龙王篓。
那么。
孙道人的意外,还要不要一直管下去?
欺人不难,自欺也易,只是修道之人,只要还有证道之心、登顶之望,自欺本身便是最大的症结。
因为看似最简单,所以未来关隘才最大。
比如书简湖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就差点因此身死道消。
当真给了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了?
还是说,为了省心省力,干脆利落解决掉武夫黄师这个意外的根源?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或是两者皆需要?
顾璨无需如此。
马苦玄无需如此。
世上的所有山泽野修,可能都如需如此。
而崔东山,陆台,钟魁,齐景龙,可能都会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无论选择与他陈平安相同或不同,但应该都不会像他陈平安这样为难。
当陈平安真正走上修行路,成为半个修道之人之后,就会发现所有支撑他走到今天的那些道理。
真的会让他觉得变成负担。
就像当年年幼登山之时,背着的那只大背篓,还没有装草药,就已经让人感到沉重。
可为难之处,就在于恰恰是这些当年的负担,带着他一路走到了今天。
与己为难,是那修道登山的难上加难。
就在此时,孙道人以心声告之陈平安,“陈道友,小心些,这黄师深藏不露,竟是一位六境武夫,道友你所剩攻伐符箓不多了,贫道还算擅长厮杀,到时候你退远一些便是,只是可别忘了为贫道压阵啊,别太节省符箓,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只管一起砸向黄师,不过也别误伤了贫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心境豁然开朗,微笑着回复道:“孙道长放宽心,实不相瞒,我除了符箓之道,对敌厮杀,也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
孙道人无奈道:“陈道友,别这样,听你说这种大话,贫道不会宽心半点,只会心里发怵。”
陈平安笑道:“孙道长出身仙家高门,道法高深,说不定都无需我出手相助。”
孙道人不再言语,心想被你这种眼窝子浅的家伙溜须拍马,贫道真是没有半点成就感。
黄师直觉敏锐,大致猜出两人在暗中交流。
只是不觉得两个道门废物,能聊出什么花样来,怎么死吗?如何在鬼门关门口把臂言欢吗?
陈平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后,便觉得天高地远,青山绿水,风景处处可亲。
只是再一看,便让陈平安皱眉不已。
摇了摇头,异象便无。
陈平安忍不住开口提醒孙道人,“孙道长,小心些。”
孙道人笑道:“道友大话莫讲,废话莫说。”
在台阶另外那边。
确实是狄元封与两位云上城谱牒仙师起了冲突。
云上城两位年轻男女,无意间寻见了一处远古仙人的修道之地,然后机缘之下,从一幅字帖当中,打开了机关,竟然找到了一副“金枝玉叶、宝光莹澈”的遗蜕白骨。
有此光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莹光不衰,必然是一位元婴地仙,或是得了一桩惊世骇俗的福缘,属于传说中那些玉璞境修士的遗蜕。
至于更加匪夷所思的仙人境遗蜕,则不至于化作枯骨,血肉消散。
而遗蜕身上那件法袍,近乎圆满无瑕,品相没有丝毫折损。
原本狄元封暗中尾随那对两个经验不够的雏儿修士,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不曾想这一看,就看到了大门道,那副遗蜕珍稀不珍稀,从法袍品相,就看得出来端倪,何况其中一位年轻男子修士,还将遗蜕和法袍收入了一支白雾缭绕的白玉笔管当中,显然是传说中的仙家方寸物无疑。
狄元封掂量了一下对方修为,觉得有机可乘,便隐匿在出口,寻了一个机会,打算一击毙命,夺了宝便远遁,一支笔管方寸物,外加仙人白骨遗蜕和那件法袍,这可就是三样重宝。
不料凌厉一刀之下,那名年轻男修只是法袍破损,外加身受重伤,仍是护住了那支笔管。
狄元封便要顺势出刀,将那惊慌失措的不济事女修宰了。
只是一位老修士凭空出现,不但击退了狄元封,还差点将狄元封留在了那处仙人坐化之地的茅庵。
狄元封凭借那把祖传法刀,破开一座术法牢笼,负伤远逃。
心中大骂不已,狗日的谱牒仙师,身上竟然穿着两件法袍!
年轻男修脸色惨白,伸手一抹,手心全是鲜血,若非小心起见,两件法袍穿戴在身,不然受了这结结实实一刀,自己必死无疑。
女修看得心疼万分,对那个阴险小人更是恨恨不已,在顾不得自己安危,就要御风追杀而去,对方受伤不轻,说不定可以痛打落水狗。
那位龙门境老供奉淡然道:“穷寇莫追。再者,得了这么大一份机缘,你们也该见好就收。接下来你们该考虑的,是怎么离开此地。北亭国那位小侯爷,已经在山脚山顶都安排了一位武学宗师,负责把守关口,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随后老供奉便身形消散。
那对劫后余生的云上城年轻男女,大难不死,心情起伏,所以都没有注意到那位老供奉眼中的挣扎。
如果不是还有一位多余的护道人,老真人桓云,这位担任云上城首席供奉将近百年的自家修士,恐怕就要让两个怀揣重宝的年轻晚辈,知道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了。
而不远处,一位以上乘符箓隐匿身形与涟漪气机的老真人,对于龙门境供奉的隐忍不发,他桓云亦是神色复杂,似乎有些庆幸,又有些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桓云喃喃道:“修行不易,修心更难啊。”
一声心湖叹息过后,老真人再次身形消散。
先前有些早早落在眼中、却恪守规矩不去拿的宝物机缘,他桓云当下已经可以伸手去取了。
因为这两位沈震泽嫡传,已经绝对没有心思再去探宝,而是想着如何脱离困局。
至于那位龙门境供奉修士,也该是差不多的念头和打算。
除了几处殿阁楼台的仙家器物,桓云更想要去山巅道观那边看一看,那些先前御风远观一眼的琉璃碧瓦,比什么都金贵。
只不过此物不着急,有那位北亭国金身境武夫坐镇山巅,不到万不得已,这位老真人不会去硬抢。
背着一个包裹的狄元封,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咽下一颗丹药后,大口喘气,嘴角渗血不停,心中骂娘不已。
既然还有心气骂人,就意味着尚未伤及根本。
狄元封毫不后悔出手夺宝。
一击不成,也无继续纠缠的心思了。
半山腰处的台阶上。
小侯爷詹晴手持折扇,轻轻扇动清风,水龙宗金丹地仙女修,白璧站在一旁。
芙蕖国武将高陵,站在山脚那边的白玉拱桥一端。
詹晴所在侯府的那位家族供奉武夫,则去了山顶。
剩余一位跟随白璧而来的芙蕖国皇家供奉,则在得到白璧的点头后,去搜刮宝物。
詹晴望向远处的异象,皱眉道:“这么多人,怎么进来的?难道有人直接破开了洞室禁制?”
白璧叹了口气道:“此地本身,才是最大的麻烦。我去山外四周转悠一圈,看看能否飞剑传讯给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