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钟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个大老爷们,忒不爽利了。
陈平安也就只当没有察觉到这位澹澹夫人的不悦。
左右突然说道:“有意见?”
齐廷济微笑道:“好像有点。”
陆芝就一个字:“哦?”
青钟夫人斩钉截铁道:“回左先生话,绝对没有!”
又来。
先是火龙真人在内三个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的吓唬人。
现在又是左右在内三位剑仙。
总欺负我一个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们,到底做啥子嘛。
你们真有本事,就去找萧愻这个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剑修啊,澹澹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萧愻麻烦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左先生了,于是她就傻乎乎赔着笑。
不再理会那个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独胆子不大的澹澹夫人,陆芝问道:“这场议事,文庙到底准备开多久?”
齐廷济说道:“什么时候结束,我们说了可不算。你要是实在等不住,就先去门外喝壶酒,然后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后文庙这边我来解释。”
陈平安笑道:“陆先生中途跑路,是没事的,不过陆最好别在文庙大门口御剑远游,尽可能麻烦些,先去跟龙象剑宗十八剑子碰个头,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齐廷济点点头。
毕竟他与陆芝,都不是阿良这种来文庙跟吃饭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该有礼数,还是要给文庙的。
陆芝觉得可行,喝个酒就开溜,多走几步再御剑跑路,其实跟剑气长城没啥两样。
陆芝就装模作样,跟陈平安要了一壶酒拎在手里,往大门口走去。
跨过门槛,这个面容消瘦、身材修长的女子,独自坐在台阶上喝着酒,不曾想很快就有人跟着走出,在陆芝身旁坐下。
是那个青神山夫人,她笑着与陆芝递过去一壶醇正地道的青山神酒酿,称呼了一声陆先生。
陆芝快速仰头饮尽一壶酒,将酒壶收入袖中,再从青神山夫人手中拿过那壶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说道:“闻着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问道:“听说陆先生是中土人氏?”
陆芝淡然道:“你们觉得是就是,反正我觉得不是。”
陆芝将手中酒壶放在台阶上。
身边女子长得好看是好看,偏是个不会说话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个嫡传弟子,名叫纯青,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想要与陆先生学习剑术,不知陆先生愿不愿答应。”
陆芝说道:“敢去蛮荒天下杀妖练剑吗?”
青神山夫人点头道:“敢。”
陆芝就拿起脚边那壶酒,问道:“纯青资质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学什么,纯青的资质,都能算很好。”
陆芝问道:“比我们隐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无奈道:“陆先生这么问,还怎么聊。”
陆芝说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应,作为报酬,很简单,听说你们青神山的竹子不错,夫人回头送落魄山几棵。听陈平安说过,家乡附近有个叫披云山的地方,有个姓魏的山君,最喜欢种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应下来,笑道:“姓魏名檗,”
只说陈平安在剑气长城“帮忙”竹海洞天卖酒一事,她其实就愿意白送出几棵青竹。
只是那个年轻隐官自己一直不开口,她总不能上杆子送东西。
陆芝说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陈平安没有一腿。只是当年离开倒悬山,海上斩妖,陈平安把半数功劳都让给了我。既然没有当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着这笔账。刚好夫人自己送上门,我教剑,顺便还了人情。”
青神山夫人点点头,细细看了眼陆芝,笑道:“难怪那人会觉得陆先生好看。如今我也是这般觉得。”
陆芝笑了起来,“那人是谁?齐廷济,左右?总不能是陈平安吧。”
青神山夫人摇摇头,轻声道:“跟陆先生聊天,真难。”
陆芝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身边的绝美女子,“我倒觉得假装不喜欢一个人,更难。”
青神山夫人问道:“陆先生呢?又是如何?”
陆芝摇摇头,“不如何,练剑已经不易,何必难上加难,自讨苦吃。”
在她心目中的家乡那边,实在是有太多的男男女女,因为离别一事,教活下来的一方,伤心得一辈子都缓不过神。
因为剑气长城,几乎从来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有人离开,就注定再不相见。
青神山夫人说道:“预祝陆先生早日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
陆芝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竹海洞天再借我一笔谷雨钱,练剑炼剑都费钱,让人头疼。”
陈平安走出文庙大门,犹豫了半天,先前见着了青神山夫人走去外边,陈平安觉得机会难得,就还是壮起胆子,打算与那位青神山夫人开口,看能不能从竹海洞天那边买下几棵竹子,自然没脸与青神山赊欠,毕竟双方先前没什么香火情可言,那就找人借,与嫩道人,与柳道醇,与酡颜夫人借,与谁借不是借。
陈平安抱拳道:“晚辈陈平安,见过青神夫人。”
陆芝和青神山夫人都站起身,后者笑问道:“陈先生找我有事?”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晚辈想要与夫人买几棵青神山竹子,只是囊中羞涩,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所以必须先与夫人问一问价格。”
竹海洞天的竹子,一般都是送人,极少有买卖这种情况,所以就谈不上什么市价了。可要是按照竹海洞天之外浩然天下的行情,陈平安还真没底气搬回落魄山一两棵青竹,毕竟一座竹海洞天,青竹千千万,品秩也分三六九等,陈平安又说了是青神山竹子,当然只会价值连城。陈平安还是想着有陆芝在,阿良又不在,与青神山夫人就好商量些。
青神山夫人看了眼陆芝,陆芝笑道:“隐官要买,那就卖呗。”
陈平安难得与陆芝这么客套,抱拳道:“谢过陆先生。”
陆芝笑呵呵道:“不用谢我,是你自己要花钱买的。”
陈平安问了遍各色青竹的价格,心中所属,是那两棵连理竹,一棵文气竹,一棵武运竹。
两棵送给魏檗的披云山,其余两棵自家留着,分别送给小暖树和裴钱,只要落魄山水土合适,就种在她们院子里边。
当然不是那几棵竹海洞天的祖宗竹,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不过这几棵生长在青神山上、已经足足五六千年的青竹,在竹海洞天的“辈分”都不低,所以青神山夫人给出的价格,听得陈平安觉得自己原来是很敢打肿脸充胖子了。
看着眼前那个一句话不说的年轻隐官,哑巴了?
她故意沉默片刻,笑道:“落魄山可以赊账,不过得算利息。”
可陈平安还是没敢答应,一棵竹子就是几百颗的神仙钱,谷雨钱谷雨钱,又不是真是天上下场雨,落在手里就真能变成钱的。
尤其是一听到有利息,陈平安就尤其心虚,这趟出门,鹦鹉洲包袱斋开销不小,再与玄密买下一条渡船风鸢,这会儿如果再买下这几棵竹子,陈平安都要担心财神爷韦文龙要造反。
怎么,当山主的,好不容易不当那甩手掌柜了,然后出门在外,就开始大手大脚?
青神山夫人笑道:“利息可以算在某人头上,他本来就欠竹海洞天不少酒水钱。相信陈先生对这些竹子,知道不少学问,从青山神移栽在外的竹子,只要山上仙师栽种、经营得当,每一棵竹子都会是摇钱树,说是只小聚宝盆都不过分。”
陈平安立即腰杆挺直,“晚辈没问题了。买了!”
赊账而已,又不要利息,怕个什么。
大不了在落魄山那边,都不与韦文龙提这事,什么时候靠着包袱斋挣了点私房钱,自己还债。等到哪天实在瞒不住,就拉出崔东山好了。
她笑道:“回头我让人送去落魄山。”
陈平安说道:“不敢如此劳烦夫人,可以直接送往玄密王朝郁氏,到时候会有一条渡船跨洲去往晚辈的山头。”
青神山夫人就要返回文庙。
不曾想陈平安继续问道:“对了,夫人,还有那驱山竹和汲泉竹,紫府生云竹,道簪捞酒竹,价格又是分别如何?”
她停下脚步,微笑道:“陈先生的生意经,确实很厉害啊,怎么不干脆赊欠了整座竹海洞天?都是可以谈的。”
陈平安立即抱拳歉意道:“那晚辈就不耽误夫人议事了。”
都是穷闹的,不然遇见了这位仙气缥缈的青神山夫人,陈平安只会敬而远之,谈钱太俗,不谈钱又没什么可聊。
她突然改变主意,坐回台阶,陈平安只好坐在一旁,就两人像中间隔了几个陆芝。
她眺望远方,轻声问道:“陈平安,剑气长城是怎么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答道:“按照林君璧的说法,是个可以让人舍生忘死的地方。”
她又问道:“我是想知道你心中所想。”
身边年轻人,与他都是读书人,都曾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却又都能被那边的剑修视为家乡人。
陈平安挠挠头,没说话,只是看那青神山夫人好像不等到答案就不走了,就借用了徐远霞的那个说法。
绝非藏污纳垢之地,是报仇雪恨之乡。
反正这也是陈平安的心里话。
至于陈平安没说口的另外那个答案,没什么可与外人说的。
自己与心爱女子,都还是少年少女时。
宁姚从剑气长城来找他。
他就去剑气长城见宁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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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夜幕中。
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细雨淅淅,道路松软,夜风清凉。
来时两人,去时三人。
青衫书生,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
身边多了个眼神凌厉的少女,婷婷袅袅,她此刻帮着那白衣少年撑伞。
她偶尔一双灵动眼眸,会闪过一抹痛苦神色。
每当这个时候,白衣少年就会轻轻扶住伞柄。
然后少女的眼神,就会立即恢复清明,一双水润眼眸,偶有情绪,好似池塘生春草,清清浅浅,一眼见底。
这就是田婉跟崔东山打了一个赌的下场。
赌注是他不用田婉与周首席牵红线,只需要让他游历一遍她的心扉,在这之前,会先给她几天功夫,随她关门,设置重重心关障碍,在人身小天地之内,各大窍穴气府,打造层层禁制,崔东山唯一的要求,就是那只花轿,别动。如果违反誓约,那人间就再无田婉了。
姜尚真感慨道:“花生,花生,好名字啊。崔老弟真是尽得山主真传。”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名字当然取得妙趣横生,只是连我家先生一半的功力都没有。”
少女眼神幽怨,没觉得这个名字有多好,土里土气的。
她只知道自己失忆,什么都记不得了,而且最头疼的,是隔三岔五就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
至于身边两个,一个是她哥,一个是她爹娘指腹为婚的未婚夫……的爹。
也对,那青衫男子,长相是年轻,却已经鬓角霜雪,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只是不显老。再一想,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模样随爹几分,估计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