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都是来正阳山与一位老神仙求灵丹妙药的,就为了治好她的那个失魂症,不曾想在山脚那边就吃了闭门羹,连山上仙人的面都没瞧见,白费了好多银子,家底都快掏空了。
姜尚真心声问道:“什么时候又打造出来了个瓷人?连我和你先生,都要瞒着?”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前不是折腾了个高老弟嘛,就想着给他找个伴儿,这不赶巧,刚好派上用场了。不是遇到田婉,都快忘了有这茬。”
姜尚真转过头,放缓脚步,破天荒的,满脸认真神色,而且要与崔东山寻求一个确切答案。
崔东山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知道轻重,既然先生回了,以后都有先生在前边,自然就不用我这么做了。”
姜尚真如释重负,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好。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都要离落魄山远远的。”
崔东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根本说不出这样的暖心话!”
姜尚真笑道:“咱们哥俩谁跟谁。”
崔东山转头说道:“花生,以后到了落魄山,你先打杂几年,将来时机成熟了,你就会负责搜集和汇总情报一事,以后说不定还要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责任重大,非常人能够胜任,你的上司呢,就一个,当然是我,你异父异母的亲哥了。”
少女点点头,问道:“我也姓崔?”
崔东山眼神那叫一个慈祥,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这都能猜中?小脑袋瓜子,灵光真灵光,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
姜尚真眯眼点头,“是哩。”
崔东山摇头晃脑,手掌翻转,“哩哩哩。”
少女有些难为情,觉得身边两个男人这么说话,让人听着怪别扭。
亏得大晚上走夜路,碰不到什么人。
于是她就开始转移话题,“哥,那是个江湖门派吗?”
“嗯,必须的,那里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气的地方了,你去了之后,肯定会喜欢。”
“情报什么的,我不懂啊。”
“不懂就学,落魄山不养闲人,学不会,你就要一辈子在骑龙巷那边卖糕点。不过你是我妹,能笨到哪里去,肯定一学就会。”
她还想说话,其实心底觉得卖糕点就挺好。
崔东山敲了个板栗,教训道,“别总是打岔啊。”
“还有,切记切记,以后如果山上有个叫长命的老姑娘,要与你过问情报,你也顺着她一点,看就看了,那个姐姐啊,年纪大了,脾气差,又管着咱们家里的钱袋子,咱们兄妹两个,都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使劲点头,“晓得了。”
崔东山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落魄山掌律长命,以后花生,还有裴钱捡回来的小哑巴,都会是她的左膀右臂。
一个心狠,一个手辣。
会是落魄山两个躲藏在树荫里边的影子,任劳任怨,只做脏活累活。
前提当然是先生愿意答应此事。
这就是落魄山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用违心,万事好商量。
崔东山希望这条规矩,可以在落魄山上,延续百年千年万万年。
“当断不断,乱象则起。当杀不杀,大贼乃发。”
姜尚真心声笑道:“在这件事上,我会帮你与陈平安说道说道,一次说不通,就多说几次,说得他烦为止。”
当这位周首席对陈平安直呼其名的时候,必然是很认真在说事情了。
比如对待藕花福地和狐国这些事情上,落魄山大方向没错,却是有不少瑕疵的。
只不过当时还没捞着首席供奉的座椅,不着急查漏补缺。何况有些小道理,早讲不如晚说,因为更能有的放矢,就事论事,改小错变大对。
三人走到渡口岸边,等着那条渡船,大晚上的,岸边修士寥寥,多是瞥过那三人一眼,就不再多看。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笑问道:“周首席,如此良辰美景挚友佳人,你才情惊人,就没点诗兴?说不定我就有点灵感了。”
姜尚真咳嗽一声,在渡口撑伞踱步缓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有了,“墙外见秋千,回荡腰肢细,窈窕与云平。咯咯笑声郎仰面,痴痴墙外唤小名。”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真真令人绝倒。”
少女突然抬起一手,手背抵住额头。
没来由记起了一连串的前尘往事。
她家族出身一个藩属小国的地方郡望,父亲饱腹诗书,娘亲是大家闺秀,是令旁人艳羡的金玉良缘,父亲早年一帆风顺,金榜题名之后,历任工部铅子库都水司主事,转去地方担任郡县通判,升任知州。只是宦海沉浮不定,被同僚陷害,丢官回乡,在一个家乡汾阳府,担任书院主讲。
不曾想父亲又被位列中枢的官场仇家,施压地方官府,被排挤得厉害,连书院都待不下去了,郁郁而终,故而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以至于连累哥哥都无法参加科举,只得远离家乡避难,寻了一处山上门派依靠。得了家书,一听说她得了失魂症,就又立即不辞辛苦,回家找到了她,再靠着未来夫婿他爹的那点门路,三人一起万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座一洲执牛耳者的仙山,要寻一个山上道号“搬山老祖”的德高望重老仙师……
少女泣不成声,转头颤声道:“哥。”
崔东山白眼道:“闭嘴,别总是烦我,冻雀须无声。”
少女顿时噤若寒蝉。
崔东山蹲在岸边,少女只要弯着腰撑伞,听见这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好像是在那自顾自吟诵一篇游仙诗。
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尽道东山寻仙易,岂知北海觅真难。
补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风流。却与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
姜尚真感叹道:“崔老弟这等诗文,仙气激荡,我这种凡俗夫子,得跪着听。”
崔东山拍拍手掌,站起来,后退一步,然后朝着姜尚真身后膝窝处就是一脚。
两个人就开始推搡起来,嬉戏打闹,呼喝几声,拳来脚往,不快不重。
看得少女只觉得这一幕,好像挺……温情的。她一时间对那座落魄山,好像不那么怕了。
姜尚真抬头望向夜幕,细雨停歇后,云开月渐来。多谢月怜我,今宵不忍圆。
遇见,错过,想念,都是好签,只是山上,不是山下。
两鬓双白的男人,撑伞看着沉沉夜幕,眼神温柔,喃喃道:“人生苦不足,已经有卿,还想长生。”
少女觉得男子这句话,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诗好太多了,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轻声喊道:“哥。”
崔东山笑道:“别管,他是出了名的痴情人。”
好像在那北俱芦洲,许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侠,不曾错付了身子,却早已错付真心。
渡船停岸。从远在天边的一粒芥子大小,变成了近在眼前的庞然大物,看得少女花生惊愕不已,原来这就是仙家渡船啊。
她回头看了眼正阳山青雾峰,少女想起哥哥为了自己治病一事,跋山涉水,吃尽苦头,耗尽钱财,依旧不得上山,她不由得愤懑不已,什么一洲仙家领袖的正阳山,什么打遍一洲无敌手的搬山老祖。
崔东山大手一挥,“回家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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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庙附近,这天卯时,一位中年道士带着个离乡的孩子,昨晚夜宿在此,从帐篷那边喊起了孩子,然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水边,孩子迷迷糊糊,打着瞌睡,道士也没有着急让这个孩子学自己做功课,其实孩子只是坐在一旁,本就是修行。
这个来自经纬观的道士,双手叠放在腹部,轻声笑问道:“景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
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当中,有本“高真大书”,名为《景霄大雷琅书》。
名叫吴景霄的孩子,伸手拍了拍嘴巴,“没听过。我都不晓得卯时酉时是啥时候。”
这就让道士许多打好的腹稿,都没了用处。
他名为赵文敏,道号松雪道人,是位中土道门的天君,赵文敏的师尊,是符箓于玄的六位嫡传之一。
赵文敏在上山之前,世代儒业,他更是少年神童,科举得意,尚未弱冠之龄,就担任了翰林院编修官,后来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称垢道人的跛脚老道,再后来,又遇到过数场仙家机缘,最终进入了经纬观,修行道法,岁月悠悠,在三百年前,师尊卸去世俗职务,潜心修行,由他继任观主一职,主持大局。再后来,就是赵文敏误以为在后山闭关的师父,竟然直到一个消息传回道观,才知道师父战死在了南婆娑洲。
经纬观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宗门,虽然不算最顶尖,却也不是一般宗门能够媲美。
赵文敏缓缓呼吸吐纳,若有上五境练气士在旁,就会发现这位松雪道人的一呼一吸,竟然是在快速炼化水运,只是每当凝聚出了丝丝缕缕的水运,都会一一归还河中,好像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就只是那个炼化的过程,而非结果。
赵文敏说道:“景霄,我们道门修真之人,作早课时,多在卯时,因为此刻阳气初升,阴气未动,饮食未进,气血未乱。”
也不管会不会鸡同鸭讲,有些道理,可能长辈说多了,孩子就会耳濡目染,默默记在心头,只等哪天开窍。
孩子犯困得很,说道:“功课嘛,我这还不晓得?学塾背书呗,背不好,就挨夫子的板子嘛。当了道士,也还是有课业的啊。”
赵文敏笑着点头道:“功课者,课自己之功,明真我之性,修自身之道,当然重要,惫懒不得,修心炼性,是我们所有道门中人,修持寻真的门户所在。不过你不用着急,上山修行不迟。”
孩子听得更困了。
赵文敏就笑道:“可轮不到我来打板子,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师……弟。”
没说实话,其实按照谱牒辈分,是自己的小师叔。这位经纬观的道观之主,怕吓着孩子。
这孩子别看经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实鬼精鬼精着呢。
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纪一大把了,瞧着最少得有四五十岁吧,才是我的师兄?得嘞,看来咱们这个门派,高人不多。”
赵文敏笑着不说话。僧不言名,道不言寿。
孩子的爹娘,得了县衙那边官老爷的暗中授意,就没与孩子说太多关于经纬观的如何了不得,什么宗字头仙府。
孩子笑逐颜开,自顾自开心起来,“倒也好,门派小,人不多,读书规矩就不会那么严,以后我可以赖床。”
“课业啥的,师兄说得对,不着急,到了山上一样不着急。”
“师兄你说实话,偷偷给了我爹娘多少银子啊?卖了自己崽儿还那么开心,肯定不少,刚出门那会儿,可把我伤心坏了。”
道士哑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娘那边,银子是有给些,但是不多。他们之所以开心,还是对师兄的门派,比较信任,不会太过担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孩子哦了一声,问道:“师兄,咱们这个门派,可以娶媳妇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几年,就下山娶邻居家那个笨妮子,她念书笨得很呐,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总是爬出格子,先生看着都要叹气。”